青魇站在肩辇右侧不自禁也不易觉察地打了个冷颤。
从刚才玉子卿用穹阿剑轰散那道纯白魔息后,魔君一直强压着的怒气好像又有些失控的迹象。
抬头看看天顶下被切开的魔息壁,再看看被玉子卿拽到背上背着的渺云峰首席,青魇忽然想起来魔君之前曾说过他“一不小心吓到了个小丫头”。于是他又顺着魔君的目光向守山阵里寻找,只是什么也没看到,就再重新调整自己双眼中魔息运转的轨迹,终于在守山阵边缘看到一团模糊不清的虚影。
遗落在外的半魔?可半魔血统不纯,又怎么能结出连他的双眼都可以骗过的结界?
最重要的是那魔息的颜色。
纯白,与魔君的纯黑一样特殊的颜色……
青魇下意识地朝魔君望去,只见魔君右手以拇指使劲压着尾指上的护甲,几乎要将这特意用秘术炼制打造的封印具掰断。
主上是在自责?
或者说,魔君是在后悔。
他情绪郁燥时做什么都欠三分考虑。
他逼回了玉子卿,却又硬要把藏在坠子里保护云罗的魔息当场逼出来。若不是他,那掩匿得可称完美的白**息又怎么会被击溃?偏偏那白**息又与一般能随意外放的魔息不同,是其本体从自身魔元中分出来的本源魔息。
本源魔息最精纯,也最易控制,只是一旦被外力损伤却会直接重创魔元——到底那魔族还是因他而伤。
“主上!”青魇忽然压着音量喊了一声。
于是魔君身上越来越混乱的魔息顿然止滞。
魔君低头抚额苦笑,叹自己太过失态。
玉子卿也有些诧异。他反反复复用神识检查过云罗的体征,并未发现有什么太大的异常。方才他落地之前只见到魔君用魔息在往云罗身上压什么东西,云罗也是意识涣散,那情况确实把他吓得不轻。不过现在看来,那东西确实没被魔君压进云罗体内。
总之,云罗无事就好。
弟子们身上的伤也不至于危及性命,看来魔君并没有真像予他的信中所说的那样是来屠山的。
不过玉子卿始终不敢放松警惕,魔君虽无动作,他的注意力却不曾从魔君身上移开过。
魔君从肩辇上站了起来。
许是因为魔界环境特殊,玉子卿见过的魔族都穿着深沉,魔君尤其如此。魔族服饰的版型与仙凡两界的相去甚远,即使寸肤不露也能展现出他们那比例分明的体魄。
这是三千年来玉子卿第一再遇魔君,还是那样长裤长靴套长袍的搭配。长袍只作为罩衣外搭,袖幅宽大却无回肘。他走动时夜袍上的深黑似乎会散开,在周围铺展成与时辰不合的夜色,夜色中又有黄泉逆流与彼岸叶落花开。
级差幻视。
只有修为境界高得足够俯视他人,才可能让对手出现“级差幻视”。
玉子卿咬破舌尖才又恢复神思清明,转头看到魔君已经走到一百六十阶上,手中握剑更紧。
“魔君这是要做什么?”
“不是你邀请本座去上面歇脚?”魔君背对着玉子卿,语气含笑而眉头紧蹙,“怎么,想反悔?”
“自然不会。”玉子卿抬步向魔君的方向走去,背上虽然背着一个人,但依旧是闲庭信步一般的气质清绝。
魔君又往前走上几阶,垂眼看着被守山阵拦在一百七十阶上的雅沙。他借宽大的袍袖挡住玉子卿的视线,倾身单手将雅沙捞起,又在玉子卿快与他并排时转身向下:“那就麻烦元留上仙在前带路了。”
玉子卿看着魔君背影沉默不语,半晌,招过来一个恢复了大半的外门弟子先把云罗托付出去,再对着魔族诸人作引路手势:“请。”
然后他背对魔族转身上行。
魔君重新走上他的肩舆,亲自收拾出皮裘最软和的地方将雅沙放下,自己则侧坐在一边。安在肩舆上的椅子足够一人横躺,雅沙身量纤细不占位置,魔君将就坐着也还不算拥挤。只不过在魔兵们重新起辇的瞬间,他们本因右护法提点而未仅凭眼中所见当辇上依旧只有魔君一位,力道就打算往“空着”的一侧平衡稍许,却反倒险些让肩辇歪倾。
被魔君带上肩辇的那一位,竟然轻如落叶翎羽,几乎可算是没有重量。
魔界再瘦弱的女性光骨架都能比成年的人类男子更重,怎会有魔轻到这个地步?
“咳。”异常轻微的一声闷咳。
淡红色的半透明液体夹带着少数粉色细末溅到椅面上方,雅沙身上的结界也开始溃散。从结界空洞中显现出来的她就像一张年代久远的残画,容色平平眉浅唇淡,勉强还能看出一点当年从刀光血影中浸出来的冷绝。
倚靠向左侧的魔君将右手抬起又放下,深深看雅沙一眼,把她隐藏身形气息的结界重新补全。
还真是那个让他放不下的孩子——不过魔界的子民又有哪一个是他可以轻易舍去的?
魔君忽然抬手立掌,示意诸魔兵停止前进。肩辇恰好刚到云罗之前站过的百阶平台上,魔兵们站得像塑像一样笔直,青魇的姿势倒和一般的执事没什么区别,魔君则是以左手三指支着额角闭眼假寐。
玉子卿比魔族更早停下了脚步,视线定在盘旋于长阶尽头的一双紫色比翼鸟上。
他一直以为这一对比翼鸟只是分灵壁上的法则因巧合而结成的虚影。
比翼鸟在登云梯尽头盘旋够十二圈后,分别长出缺失的一翼变成两只鸑鷟,各自向两侧飞掠。它们所过之处,栖息在树林间的禽鸟皆随行其后,在川杭山山门所在的高度将列队将整个山脉围了半圈,成了一个群鸟集成的环带。
环带中充斥的是从鸑鷟翼上洒落的七彩灵光,到魔息璧与护山阵残部交合的位置时鸑鷟又同时从左右两端攀翔往上,每百里一只排在环带里的仙鹤在鸑鷟改变飞行方向时也立即转颈跟随。紧跟在仙鹤身后的其它禽鸟将变幻成短句符咒的灵光衔在两喙前端,片刻后在魔君展开的魔息璧下均匀分布作一层帘幕,照谱击鼓一般地踩着固定节奏将口中的灵咒啄进半空只能在一个蜂巢样的无形天网中挣扎的灵气上。
禽鸟们每将一句灵咒嵌进天网中就立即转身折进还虚浮在天网下缘的环带遗痕中,衔上新结好的灵咒又返回。鸑鷟翼尖落下的灵光很多,照它们的速度大概需要补上两三个时辰。
两只鸑鷟在魔息璧被切开又愈合的长痕下汇合后也不再关心护山阵的修补,划弧形下冲,抵在守山阵上将结界重新推回到一千五百阶。守山阵回位,鸑鷟便飞往登云梯尽头的登云殿,重新各自收起一翼,化作比翼鸟后才消失不见。
“吼——”
一声低沉的虎啸从山下传来,登云梯两侧的树林中自群鸟齐飞之后再来群兽齐奔。以豹和狼为首,百余头常在川杭山前山活动但少见于人前的灵兽陆续现身,随便叼了一两个昏迷或者清醒的川杭山门的后衣领将其甩到自己背上驼着,体型大的驼四五个,小一些的只载一两人,刚好把长阶清空。
“吼。”
第二声虎啸相对短促,灵兽们听清后也出声回应,然后驼着伤员们一口气跑到四千阶,再从四千阶平台上展开的四条岔路上分开。
玉子卿待群兽远去,转身看着恢复成原样、半点看不出不久前才被毁碎的山门。
一头额生利角的白虎走过山门,迈步悠闲。
白虎背上盘膝坐着一个男修,坐姿颓散似乎行将就木。他臂弯里搭一支翠竹为柄苎麻拧绳的拂子,灰白的长髯下端有些打结,一头长发颜色斑驳又干枯毛糙,加上身上的袍子色重多褶,乍一看过去就像桩快腐了的歪脖树。
川杭山内门的人都穿着白衣,男修头冠与女修头饰也都是白色,只有一人例外——此人是三千年前仙魔大战后,除去烈山执意不肯飞升上界的两位上神,从冥河中活着回到仙界的唯一幸存者——川杭山大师伯,元末上仙。
仙界诸人知道这位元末上仙自冥河回归后将玉子卿扶持上位就不再管事,知道他虽只有“师兄”的名,但对川杭山的另外四位上仙而言却与恩师无二。他很少插手仙界纷争,可他在仙界的地位仅在烈山的两位上神之下,甚至隐隐压过仙盟盟主玉子卿一头。然而,却无人知晓他的名讳。
“玉子昭”,与川杭山飞升成神的初代元留一样的名字。
“咕噜噜。”
刚踩上第一级,身下的灵虎腹中忽然滚了一声响,眼睛一直半睁不闭的玉子昭算算洞府里所剩无几的玉矿,挑起拂尘去敲了一下白毛灵虎的虎角。
饿吗?忍着。
他饲养的这头灵虎不食肉、不食灵果,只吃玉矿。玉器其实也不是不行,但是被工匠琢过的玉器很难入灵虎的眼。要不是那一次玉子昭带它远游时出了点意外,它饿得差点没命,对于玉器灵虎就实在是连闻嗅一下都吝啬。
至于用仙界里数量众多的灵石代替的法子,却是直接行不通的。仙界里灵气太足,随便挖出来的矿石都是可加工的灵石,灵虎对那些灵石比被工匠琢过的玉器还不屑。玉子昭起初以为灵虎只是挑食,强逼它吃过一次后,灵虎竟然病了整整一年。
可惜今年玉子昭曾带着一个记名弟子下山游历,途中花销甚大,已经没余钱给它屯粮了。
灵虎也知道饲主因为自己这奇特的食性,从当年的川杭山首富一路跌成了今日囊中羞涩的可怜人。心里有些愧疚,可食欲哪是它自己管得住的。被饲主敲了那一下,它心里委屈得紧,闭着嘴沉沉呼了一声,舌头卷出藏在牙缝里的碎玉矿,磕巴几下,咽了。
“师兄该在烈山替我继续主持大会,怎么回来了?”
“烈山大会自有衡禹与府安两位上神替掌门主持。他们记得元末上神与贫道有师徒情分,就只留下三位师弟帮衬,将贫道赶回来与恩师叙旧。”玉子昭绕过魔族的队伍,由白虎驼行到玉子卿身边。
“竟连两位上神都惊动了。”
“何谈‘惊动’?那两位只是刚好出关而已。”玉子昭扫扫拂尘,穿过扫到眼前的乱发看着玉子卿,“另外,弟子们恐怕受了不小的惊吓,掌门还是赶紧去看看他们比较好。”
玉子卿蹙眉:“师兄,这不合适。”
“贫道自然会招待好魔君,掌门不必挂心。”
玉子卿眉头挤作一处,还是站立不动。玉子昭看见玉子卿半掩在袍袖里的手握紧成拳,只是反执拂尘搔搔鬓角,清清喉咙立直腰。
“掌门,那是你的弟子。”
入了川杭山,不论归到哪一峰,不论拜了哪位上仙或客座做师尊,只要一日还是川杭门下,就都是掌门元留上仙的弟子。
玉子卿终于还是御空离开了登云梯,只留下玉子昭去应付魔族们。
护山阵已经被禽鸟们修补上了一层,阵上法则重新开始运转。虽然暂时只有一个基础框架的法则对“入侵者”的压制远比不上完整时那么强力,但只用稍稍多观察魔兵们几眼就能看出来他们的状态有些不对。
肩辇依旧被抬得十分稳当,青魇没有任何动作,魔兵们也只是脸色有些发白。魔君还闭着眼,放在膝上的右手食指轻弹了两下。
“魔君只要在他们的身上罩上一层壁障就可,何必非要撕毁贫道布的阵?”
白虎转身走下几步,让玉子昭在一个相对和气的距离和魔族对面相谈。
魔君勾唇笑笑,却是将穹顶上的魔息散开之后又在护山阵下重新结成新璧,然后睁开眼看着玉子昭,开口问的是旁的问题:“元末的尊号,你倒是用得十分自然。”
“魔君没有直接发兵仙界的顾虑虽然与贫道不同,但既然双方都不愿意立时交战,贫道假借兄长突访的名义替换子卿忽然返山的实际缘由,应该无可厚非吧?”玉子昭的腰杆又塌了下去。
在不需要教训人的时候,他已经习惯了做一个真正苍老的人。而一个老迈又无用的人,是不需要、也不应该时时维持着所谓“身姿气度”的。
“烈山上那两个小子的名头难道不比玉子都的好用?”魔君坐直身子慢慢整理自己的袖口,带一层薄霜的纯黑缎子上绣着烈火一样的蔷薇。
既然他们本是身在烈山,假托两位上神召见来掩盖玉子卿被魔族逼回山的事实,恐怕会比玉子昭用“元末上神驾临山门需掌门及时回返迎接”来粉饰要自然许多。
一阵风从登云梯左侧吹来,两侧枝叶被摇得沙沙作响,玉子昭身上却是纤毫不动:“衡禹和府安太年轻了,现在暴露他们与贫道的关系太过冒险——还是用兄长的名义要稳妥些。仙界不比魔君治下,萧条得很。”
“但你应该也没有忘记元末与魔界的关系。”魔君抬眼看向玉子昭,“你擅自使用他的号,本座很困扰。”
玉子昭也笑,只不过笑容被胡须挡住,看不实在。
“何不认为贫道是在向魔界示好?”
魔君挑了一下眉。
“魔君不如移步与贫道闲谈一壶?关于肃琉少主,以及您在意的这个孩子。”
玉子昭聚灵于目,偏头看向魔君安置雅沙的位置。他只能勉强看出来肩辇上的座椅里有个模糊的素色人影,被一层稀薄的黑**息罩着。那素色的人影身上还有赤金色的微光点跃游移,是魔君在为她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