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损的麻袍被雅沙留在了来路上,她身上只着一件腕口用细绳收束的圆领薄衫和一条未染色也未绣花的长袴。
她自四千级上向下走,每走一步,长阶两侧就有一二百个细小的光团向她身周聚来。最初光团还能贴到她身上,选择在她披散着垂过腰际的发尾或者那有些瘦削的肩头上停驻。后来越聚越多,光团们无处可依,就在她身后和脚前盘旋,形如祥云。
若有人看见,必会赞一声“神仙姿”。
然而在这一条长阶上的无论人魔,都看她不见。
在他们眼中,两千级以上只有直指川杭山登云殿殿门的空白石阶,而无人影。
川杭山的前身本是一个叫做“登云宫”的无名小派,传说是到数万年前有一人飞升成神后才突然崛起,扩张势力成了今日的仙界第一门。前登云宫的旧址所剩无几,最后一点残垣断壁还都被搬到了分灵璧后。有史可查的第一位“元留”为了纪念祖师,将主峰、以及在主峰上搭建铺造的主殿主道都唤作“登云”。
登云峰上登云殿,登云殿前登云梯。
这足足五千级的白玉云石长阶就是在仙界修士心中如同登天云阶一般的登云梯。
虽然名字唤得好听,登云梯的用材却实在普通。白玉云石于凡间是奢贵之料,在仙家其实还不如一块被灵泉浸润过的青石,更何况川杭山用的还只是中上质地的石料。眼前暗蕴灵气的光鉴长道,实打实是数代门人洒洗养护出来的。
只不过今日魔族一来,川杭山人与其交手不过半日,一千级以下已经满是伤痕。
雅沙止步在两千级,看着从二百级下趴到一千七百阶上的伤患们,心里忍不住暗叹的是:“也好”。
川杭山盛名太富,门下弟子无论内门外门,修行速度和实战能力都远超其他宗门的同阶弟子。仙界甚至有“入川杭,半成神”的传言。才踏上修仙的道路就有如此高的起点,别说弟子们,就连川杭山的客座长老走到外面了,也会比寻常世家的家主还多几分傲气。
他们当然也有足够的资本和实力支撑自己的傲气,川杭更有能力做弟子与客座们的后台。
尽管如此,川杭门下还是自负了。
巡山弟子在发现魔族的时候以为凭借山门众人的合力可以将魔族抵挡在外,没有立即急讯通知还在烈山主持仙盟大会的掌门是因为自负;云罗留下在山门中对药理的研究无人可及的雅沙,是怕修为不到筑基的她在混战中不能自保,却不考虑若带上一位药师可以在战场上发挥多大作用,这也是自负。
这种自负并非是高高在上的目中无人,而是认定自己天负奇运,生来就当独自背负着困苦去解救苍生。
可世上又哪里有人仅凭双肩就挑得起乾坤重担?
所以他们今日与魔族交手,惨败如斯、颜面扫地,也好。
惨败一次他们才能明白:倘若不是身在仙界,倘若面对的不是仙界道友也不是来自妖界的精怪,他们的修为与资质其实算不得什么。
弯腰将浮在自己脚前的光团抱到怀里,雅沙分别用左右颊碰碰两肩的光团,又用额头轻触怀里的,浅笑低声:“拜托你们了。”
光团陆续从她怀中肩头离开,层层跳跃向下,仿佛在舞蹈。它们一个接一个地落在瘫在台阶上的川杭山人背上,临近的两者之间连起纤细的光桥,又各自发出纤管,三五作一股,在登云梯上拧成了一个庞大的根系。
雅沙伸右手握住凑到自己面前的“主根”,另外侧抬左臂等她背后数量更多的光团迁移过去又慢慢在她左手掌心里暂时团成一球,再将它们送上半空。
“幸苦大家,将缺漏补上即可。”
像烟火绽放,光团散飞到雅沙前方,密度向下渐增地帖服在被扩张开的守山阵上。云罗到底还是修为不够,虽然借助两套法宝顺利推动了守山阵,但留下了太多缺口,好好一个厚实的结界,硬是被拉扯得如同一张鸡肋疏网。
这种上古大阵和现今用几排咒文或者两三圈阵图就能张开的新法结界不同:新法结界是被“骨架”撑起来的“灯笼”,只要理解了规则就能轻易打破;至于上古大阵,其上每一寸都叠着符文,每一句符文又再相互扣合,视结阵法则的区别,还能有不同的可变性。
不过再强力的阵,若在有权限却不熟悉结阵法则的前提下强行增扩,也与毁阵无异。
雅沙的目光顺着光团的行动落到守山阵外。
登云梯百阶一台,云罗刚刚落在第一台上。魔君站在毁损得只剩废石堆的山门前,八位魔兵擒了十个人,似乎在准备什么仪式。
还好云罗没有莽撞地直冲过去。
魔君正按那十人实际的修为高下逐一勘视,身上气息越来越冷肃。可观他的魔息变化,除了咬锁住护山阵残部的部分,并未有一丝任意外泄,全都按照严密的轨道在八个魔兵与他之间流转。
看来魔君暂时还不会分神去把云罗怎么样。
既然确定了云罗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危,雅沙也就不再关注守山阵外,闭上眼专心指导草木灵们为同门疗伤——草木灵们虽然现在还只是零散的光团,但它们成长的很快,再用几十年应该就足够修成元精了。
此外……
同门们皆只是伤在气血,程度都被控制在中重度伤害的范围内,莫说伤及性命,仔细调养几个月甚至都不会留下后遗症。
闹出这么大动静还要手下留情?
雅沙皱皱眉,睁眼放开手里的“主根”,让光团伸出的触肢重新自由组合成厚达三丈的巨网。然后她飞身越过巨网,直接站到一百七十二级上。
此时魔君已经坐回肩辇,手上多了十个魂珠穿成的手串。云罗用剑撑着站在第一级台阶前,右手掌心有血液流下。台阶上被多安置了十人,正是之前被魔兵们提出去的几个。因为召集来的草木灵已经全部布置了出去,雅沙只能亲自去为他们切脉。
只是刚靠近一位客座两步雅沙就又停住了脚步。
萦绕鼻端的那些类似檀麝混调的香气,清晰得让她无法哄骗自己是错觉。
魔族是天、冥之外四界里最特别的一族,生为天道所厌,每有进益都会引动天雷,资质上佳更可能遭受天罚。偏偏魔族又是最不畏死的种族,他们扛着天道强加的一身“罪孽”,硬是将自己逼成了天生的强者。
上古神族陨落之后,也只有魔族重新修得了自己的“本命香”,亦称“魂气”。不过这魂气也只有魔族才能闻见,对魔族而言亦是一种身份标识。魔界的贵族们顾忌到即使他们压制了自己的魔息,平民也有可能被他们的魂气惊扰,因此日常里也习惯将自己的魂气掩藏去大半。
除开魔将之上的魔族大能们,黄金狮人又是魔界唯一能将魂气完全藏住的特例。
因为狮人们是以人为食,总会受一朝气运的衰落所引诱,于是肚饿,于是潜行人界。他们拥有足够的耐心在芸芸众生中寻找自己的食物——或是无心江山的帝王诸侯,或是蔑视民生的勇将权臣。他们习惯在黑暗中观察,以其弃之于地的良知作前餐。等到最后一日食物彻底堕落,他们便从阴暗角落里走出,将食物拆解入腹,尸骨不留。
为防在“烹饪”时被总有寻魔异术的方士打扰,所以黄金狮们为自己寻找到了将魂气尽掩的秘法。除非他们被用火围杀再遭剥皮酷刑,刮去全部血肉剩下的赤金骨骼又炼化成了足可让人改根换骨获得半仙之体的“磨髓琼液”后,才会在反噬他们的人身上留下经年不散的香气。
社稷郁滞积火硝。
是为郁社香。
“难怪。”
雅沙直腰站起,不再打算为这十人诊治。
难怪魔君会突然发难川杭山。用那般残忍的手段搓磨了魔族,怎么可能不惹得向来将魔界子民看得比什么都重的魔君震怒?
雅沙垂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右眼中慢慢凝出一滴泪,但脸上并无悲戚神色。那泪是晶莹的紫色,滑出眼眶后在她脸上留下一道泛白的浅痕,从下颚离开至半空又成荧光点点,逐渐消散不见。只有那道浅痕在水汽挥干后还是不褪,只能靠雅沙自己抬手抹去。
“家姊自入川杭,从未走出山门半步。魔君又何必迁怒诅咒于她!”
云罗忽然愠怒难抑的叱声让雅沙有些讶异——刚才也没注意听魔君说了什么,怎么就变成“迁怒诅咒”她了?
多半又是云罗自己理解岔了。魔君连她的面都没见过,又不是闲得发慌,诅咒她做什么。
雅沙失笑摇头,叠手腹前沉默旁观。
其实以黄金狮的战力,即便他们已经算是魔界里最末流的贵族,但到底也是拥有封地战魔,没道理连逃走都不能。
十匹黄金狮对十个地仙——区区十个地仙。
要说这件事背后牵扯不出来更大的密谋,谁信?
区别只在于,这是仙界以上九门为首抱做一团的世家们,为扳倒从创派起就一直压着他们的川杭山想出的竭泽愚计;还是他们单纯地,只是再也看不惯魔族越来越不将天道放在眼里的嚣张气焰,就用些小算计要逼迫川杭山带头讨伐魔族;又或者,与上面的那一族有关。
雅沙止不住冷笑,两手相互握紧似在压抑着什么。隐约可见她的指甲上有介于玉与金属之间的光泽闪动,乍一看几乎要错认成翻转不停的薄刀利刃。
如此上不得大台的手段,也只可能是他们做的吧?
半点不配“正统”之名。
“罢了。急不得。”
雅沙仰头闭眼吐纳,待甲盖上的异光都散去后,又将注意力全放在魔君和云罗身上。
魔君大概是在打发时间,让云罗在他魔息的压制下撑一炷香,用的却是他没办法完全压进体内而在体外游移不定的魔息。
虽然也不是没有将魔息完全收敛的办法,但那需要魔体与内元极长岁月的相互磨合,魔界中能做到这一点的也只有从初代魔君登位至今依旧不老的四方魔王而已。看来魔君的魔元也还未修到大成,这关不进经脉内的魔息的量估计比他同龄的臣下们还要多些。不过在万年才算长成的魔界里,魔君尚算年轻,加上天生魔胎的力量太强,本体与内元磨合缓慢也能理解。
话虽如此,只用这点不便控制的外体魔息试探,魔君也还真是小看了云罗啊。
这一炷香的时间云罗的体验肯定不会比她当初经历五行洗骨好多少,但咬咬牙,凭她如今的修为和心性也足够撑过去。
雅沙嘴角勾起浅淡的笑容。因为暂时不必担心云罗的安危,套着个隐身结界又不怕被看见,雅沙的视线就大大方方落在了正对着云罗也正对她的魔君脸上。
魔君的容貌其实并不符合六界“貌当如玉”的主流审美,却一直被闲士们冠了顶“艳色无双”的帽子。也只有亲眼见到,才真的明白传言不虚——在他面前确实无人再能称上一个“艳”字。
没有元留上仙那样直入鬓角的英气剑眉,魔君的眉眉色黛黑、眉形细长,眉峰后眉尾稍向下折。这样的眉对于男子而言本有些过分秀致,长在他脸上却反增了几分戾气,只是形状依旧好到多加一笔都是罪过。
大部分魔族的眼窝都比仙界和人界的人要更深一些,魔君也不例外,尤其他的眼角飞扬,看上去威严又惑人。还有高鼻衬深目,魔君的鼻梁足够高挺,刀工斧刻一样的利落。
再往下就是唇。魔君的唇偏薄,颜色也浓得有点过分,像是他饮食活物之后留下的残迹。
忽然魔君的唇更抿紧了两分,雅沙无意识地微偏头,稍带疑惑。
怎么了?
……
魔君从靠椅背似坐非躺的姿势换成了上身前倾以肘支膝的坐姿,盯着自己那变化不停只能勉强维持笼型的魔息,抿唇皱眉。
会特意用取自魔元的本源魔息为他人制作护身符,他还以为对方对云罗的关心会是处处小心到近乎溺爱的地步。然而云罗身上那个护身符的制作者,显然并不介意让云罗经历一些必要的磨砺。
他太低估云罗的姐姐对她的信任了。
恐怕这护身符只会作为“保命符”使用。
既然如此,那就取她性命好了。
魔君微笑,重新靠回到椅背上以右手支颐,缓缓立起左掌。
云罗周围不停游移的魔息在魔君立起左掌的瞬间静止了一瞬,然后有序地朝云罗背后聚集,露出来一条直指云罗命门的缝隙。然后更浓稠的魔息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那缝隙之前,盘旋着逐渐凝实,化作一支利箭。
云罗在魔息里已经被憋了半柱香有余的时间,在全身被挤压得仿佛濒死的感受外已经判断不了其他事情,更别妄想她能及时自卫。
还不出现?
魔君挑眉,左手五指瞬间绷直,那由魔息化成的箭便冲着云罗心口刺去。
虽无杀意,却足以致死。
一条纯白的光芒突然从云罗衣襟内透了出来,挡在那条缝隙前,瞬间扩大成一道壁障,硬接下了魔君的攻击。
黑白两色相接的瞬间,在充斥着灵气的空气中激荡起了密集的涟漪。
雅沙虚脱地跪到下一级台阶上,呼吸急促心跳不稳,独独右手仿佛被定住一样平伸向前。
为什么魔君会突然对云罗下杀手?
豆大的汗珠从她额角滑下,待气息稍平,她才抬头去看魔君的方向。
一不小心,正对上了魔君金色的眼。
“哈。”
魔君不自禁笑出了声,偏头以额去贴右手背。
原来是个善用结界的小东西。
雅沙清楚地听见了魔君的笑声。她不确定魔君是否在刚才四目相对时发现了她,但至少魔君一定看清楚了她为云罗挡下那一招所用的是什么东西。
即使颜色特殊,那依旧是——魔息!
所以她不敢细想魔君那一声轻笑有什么含义。
是嘲讽?是愤怒?
都有可能。
身为魔族子息却为修仙之人反抗魔君,这与背叛有何区别?
雅沙只怕魔君真的被她激怒,将她就地诛杀之后还要连坐整个川杭。
“青魇啊,本座好像不小心吓到一个小丫头了,怎么办?”魔君回头看到守山阵里缩成一团的素衣少女,无奈之下也有些犯难。
被点名的青魇本来还在瞪眼看着作半球形壁障的那道白光发呆,听到魔君的问话半天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能僵硬地躬身致歉:“请主上恕罪,属下不明白您缘何会有此问。”
“也罢,先不管她。”
魔君笑着摇摇头,左手四指在在空中扫了一下,散去攻击云罗的魔息。想了想,又把围在她周围的那一部分也收了回去。
于是云罗附近的魔息,就只剩下了雅沙的那一道。
雅沙懵得有些不知所措,好半天才明白魔君这是没打算追究了。她长舒一口气,站起来慢慢将那点魔息往云罗的坠子里收。不过才收了四分之一,忽然就有上仙威势从高处压了下来。
“魔君远来辛苦,何不先到殿上用些茶点?”人未到,声先至。
雅沙没有抬头去看突然从上空俯冲下来的人,只想尽快将魔息收回去。
但是。
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