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杭山的后山道场名作“道场”,实际上是渺云峰之后第七峰与至北的第十八峰之间的一个小盆地,和登云殿、登云道正好在一条直线上,常年有修为与地仙相当的灵兽在此决斗。
雅沙闭眼盘膝坐在驼金色的道场边缘,安静得像一块石雕。她第一次闯入道场时,就是在这个位置上被咬住了彼此颈动脉的两只虎型灵兽洒了一身的血。
这一块道场曾经被无数兽骨尸骸填掩在下,杀戾之气重得连周边的几棵古树上都有相互绞杀的痕迹,雅沙当年甚至还看见有些绞杀藤和绞杀根还残留在宿主的主干上。凡界再可怕的乱葬岗都不可能与此相比。
将骸骨和半腐的草木清理到一边之后,先看到的是道场彩漆描花的边缘,重云之下山海不分、清浊无界,很像是典籍描述中天地初开时的景象。整个道场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打制成,正圆形,彩漆装饰的地方也不止边缘。在“混沌”之后的是被赤金色云纹隔开的万千小世界,再往内则是完全平整的一块,只有最中心有一个暗红色的的阵,不便判断到底是封印还是守护。
这个道场的用料及雕饰风格都不像是川杭山本来拥有的,但是它和登云殿登云道的相对位置又不可能与川杭山完全无关。
需追溯到上古的那个“登云宫”若真是一个单纯的“无名小派”,也不应该有资本来做这样的一块道场。道场自身的灵力流转方式也和现在仙界自身的灵气变化不同,但要说与上古神族有什么关联——六七万年前的事,谁又说得清楚呢。
雅沙半睁开眼,维持坐姿未起身:“云罗呢?”
“闭关。”玉子卿落在雅沙对面,还是一身白衣纤尘不染。
云罗度了小天雷上仙劫之后体内还有些雷力残余,自然是在洞府闭关。
“有个问题需要上神回答。”
“何事?”
“不知陨落之后又复生的上神您到底是‘神’,还是‘天’的眷族?”
“神族或是天族,与你何干?”
“与云罗关系重大。”
玉子卿似乎不愿答,生硬地转开话题:“说来,还未向药灵母致谢。两百六十八年,多谢你一直关照着云儿。”
“云罗是我的妹妹,我自然要照顾她。倒是元历上神,不知道您是用什么身份在向我致谢?”
“药灵母谨慎太过。”
雅沙站起身,目光落在脚尖前的小世界刻画上,轻勾唇角:“面对‘天’岂敢不谨慎?”
“魔界贵族不是从来都对天不屑一顾?”
“魔界的贵族需有魔君赐封,雅沙不过是一个靠元留仙君庇护才能在川杭山中苟活的无能之辈,元历上神这代指倒像是捧杀了。”
“托庇于玉子昭?看来药灵母很信任他。”
“主动坦诚的一方多少比别的要更有诚意。而且,”雅沙抬眼看向玉子卿身后染上山顶的霞色,目光又从山顶刮到脚尖前,然后再闭上眼,“我亲自试过,自然会信。”
如何试?
玉子卿看见雅沙的闭着的眼睁开了一线,也抬起右手掌心向下。清澄透明的海蓝色灵力从他的指缝手心流向下,凝成一把后半身有槽无刃的三尺剑。吞口之后没有剑格,剑柄密布玄青细鳞。
又一个灵力流转与今不同的“例外”。
雅沙只有目光在玉子卿的剑上落了落,再没有其他表示。
“砰——!”
棕绿色的树藤狠狠打在玉子卿的护身罡气上,他手里的剑却被扔到了道场正中的那个法阵上悬着。
树藤一次偷袭没能得手,力道全被散开但未撤下。玉子卿看了看雅沙原本站立的地方,并未找到人。停留在罡气外的树藤忽然又开始向他挤压过来,有一瞬间玉子卿猜测这些是雅沙的本体,但这猜想很快就被他否定了。虽然也有不少魔因是托身于花木草植而多有一“本体”,但直觉里雅沙的地位应该远高于那样的魔族。
或许跟魔君相似。
但一个拥有仙体的半魔又怎么可能是魔胎?
罡气外的树藤彼此靠近的地方并和无隙,逐渐变成了一片网——原来非藤是根。
绞杀根。
根网已经把玉子卿完全罩住,若他要离开这个笼子就得先破开一个出口,倒不是很难。罡气随他念动将根网生生撑出来一个“门”,但他刚一踏出便听到左侧劲风突袭,只能抬右手挡住。
也是许久未与人以阵法对战了。
玉子卿松开手里的藤根,见自己身处变幻成了一片树林,也忍不住感慨雅沙布的阵确实精妙。至少就他已知的,恐怕就算当年的五行神联手也未必能做得更自然。
以入阵之人为阵眼,阵图就是一片山林。山林以阵眼为养,却不由阵眼意志操控,要想破阵又不能强攻,否则先重伤的就是自己。想脱离这个阵法,要不就放手任阵中的生灵把自己榨干,要不就得牵引林中的全部鱼虫草植自成一境,互扶互哺,自行与阵眼切了联系。但百千种灵共千万之数,又怎么可能是容易引导的。
替造化布施一般的重任,只评价这是个“法阵”也真是轻慢了。
玉子卿抬右手在头顶上旋抹一周,苍穹云层就随着他的手势转成漩涡。微腥的海水从涡心漏了出来,十余丈厚的海水铺在天空上也只像一层薄纱,还能看见未被漩涡裹挟的几朵白云。玉子卿稍稍感慨了一下自己对海水的操控不及从前,然后垂在身侧的左手向上做提甩的动作,也没听见山崩地裂的大声响,以他为阵眼的树林已经连着土地一起被扫到了天上空海做个浮岛。
要以他自身为食倒是无所谓,只不过在他庇佑之下的小世界已经够多了,还是不要再无故增加一小境添乱的好。
“该说不愧是仙胎吗?”
雅沙仰头看向天上和空海一样被倒置的浮岛,再将目光转回到玉子卿身上时那岛已经消失不见。布阵的灵是她从两位神子手下临时借用的,要是真被玉子卿收去,两个神子虽不会埋怨她但多少会有些难过。
“只是如此?”
“自然是点到即止,难道我还能真伤了云罗认定的未来夫婿不成?”雅沙揖手躬身,“失礼了,上神海涵。”
玉子卿摆手请起雅沙,额上显现石青纹印欲要将他召出的海水遣回。
“孽徒!”
雅沙正仰头看着空海向其中心的漩涡塌陷,忽听见从第七峰顶后传来一声厉叱,紧接着一个麻布套袋飞到天上将海水全吞了进去。
等等。
用麻布装海水?
雅沙看转头着砸到她和玉子卿之间的玉子昭,果然回到他手上的“麻布袋”其实是用他自己外袍临时捏了边角来的——真是太不讲究了。
玉子昭本来在自个儿洞府里训斥完玉子延后转头就煮着茶改和“徒孙”轻松惬意地侃天侃地,刚看到他亲手在屋顶下挖出来的那一潭子水中忽然荡出涟漪来的时候,他本来还打算假装没看见地忽视过去。涟漪出现的点正对应着后山道场,药长老和玉子延时不时会去搞点破坏,他早也习惯了。这两天因为云罗和元历上神的婚事山里一直都有些过分“热闹”,作为女方唯一“家长”的药长老这会儿子大概就是在收拾那位“新来的”元历上神。
反正他俩一个自封真身,一个神魂未愈,虽然放出去都是极可怕的战力,但只要不拼命估计闹腾不出什么大事儿来。更何况他们中间还有个“云罗”牵制着,点到为止也就够了。
可是偏偏水面上的那一小片涟漪过一刻时间后就变成了漩涡,还是个不算浅的漩涡。
于是玉子昭在玉子延的提醒下看到那个漩涡的时候,手上端着的茶当即就歪去了半盏。另外半盏茶又因为他放杯子没放稳,接着全落到了地上。
匆匆忙忙赶到后山,看到帽子一样悬在天上的岛和海的时候,玉子昭这么多年修身养性都没忍住往头上狂涨怒气。于是面子也懒得给了,直接扯了身上那个几年前就开始破口的深色麻袍去兜那些海水。
好在雅沙主动先收了她用阵法造出、后又被玉子卿修改法阵变成海中浮地的那个岛,好歹算是给玉子昭省力。到得把最后一块藏着法阵的海水纳进去,终于能稍稍分神出去的玉子昭忍不住对着抬头向他看来的玉子卿又斥一声:“孽徒!”
另一边的雅沙揖手得到玉子昭一个点头的回礼后已经离开了道场。玉子卿表情没怎么变,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玉子昭。”
也不揖手行礼,较从前的恭敬相去甚远。
玉子昭见玉子卿是这么一个态度,火气瞬间又长了两层。他终是忍无可忍,拎甩开手上临时充当装水带子的麻布衣服,倒了玉子卿一脸还带着海腥味的水。
“恢复点记忆你就长本事了是吧?你个龙珠都没补好的伤患在老子面前摆什么帝君的谱!你是没睡醒还是脑子给睡没了?个欺师灭祖的东西!”
玉子卿扯开嘴角笑笑,因为刚才尴尬纠结后才斟酌着喊出的称呼被玉子昭曲解成这样其实有些无辜,不过他也不解释,对玉子昭欠身行礼后就走到道场正中站着。他发尖总共就滴下两滴水,剩下的全被手臂上张开的鳞片收了回去。
“咳。”跟着玉子昭一起赶过来的玉子延站到玉子卿与玉子昭中间后虚咳一声,看看道场中央收回长剑后就跪坐下去细细端详着什么的玉子卿,又看看正把手上的袍子当玉子卿的脖子拧巴的玉子昭,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晌他长叹一声,还是决定先靠近玉子卿一些,拱手长拜:“师尊。”
玉子卿的眉毛动了动,回头站起身来仔仔细细将面前的人打量几遍,眉皱了又松开,隔了几息又皱上。
他拢共就收过两个弟子,云罗已经找到,眼前这个却与记忆中的不太像。
容貌还是那样的容貌,只是周身气息却又极陌生。
玉子延自烈山回到川杭之后,比之前更不耐烦做伪装,现出原身是经常的事。现在他将深红的长发都拨到右边,脸还是几万年前玉子卿熟悉的那张脸,就是气质已经全然不同。
若说当年的他是锋利无比,那现在的他已经是危险至极。
危险如邪佞。
“战神牟延?”
玉子延再揖手:“牟延还是牟延,不过战神早已不是战神。”
玉子卿转回身去叹气:“你为她入了魔?”
“随心而为是魔,束己以规外为神。弟子还不是魔,至多能勉强算个‘神魔同体’。”
“你怎会在此境出现?”
“当年被师祖从师尊的封印阵中捞出来后就一直隐居在此,现在化名‘玉子延’,记在师尊座下。”
“什么叫记在他座下!”玉子昭抖开刚烘干的袍子披上,“你小子是记在贫道那乖巧徒弟‘玉子卿’的座下!”袍子穿好后玉子昭使劲抻了抻皱得简直不堪入目的袍脚,忽然怒气又再爆上一层,凭空抓出他才换过一支翠竹柄的拂尘指着玉子卿:“贫道今日把话搁这了:不管你是叫‘玉子卿’还是‘迟沧’,不管你这混小子的血脉有多贵重,只要你一日神魂不灭,你就是贫道的弟子!”
玉子卿其实不算是性子偏冷不苟言笑,玉子昭现在的样子在他最虚弱懵懂时也没见过,遂轻笑出声,只是目光依旧定在道场中心上:“难得见您这样玩笑。”
玉子昭直接把拂尘甩到了玉子卿后脑上,拂尘柄后去势未消,翻过玉子卿头顶差点要撞到悬在法阵正上方的那柄剑上。玉子卿伸手抓住拂尘,再转过身来时面上本来还算和煦的笑容已经隐去。
对于玉子卿忽然的怒气玉子昭全不畏惧,抬手以灵聚墙挡开身边刮蹭得他皮肤生疼的水气,脸色端得比玉子卿还严肃:“若你不打算现在就惊动天上的某个存在,就别再想着怎么给里面那位加持灵力。”
“你的意思难道是要让我看着他在里面继续受苦?”
“反正他前面六万多年不也熬过来了吗。”
玉子卿蹙紧眉,半晌,收剑:“是我莽撞。但是玉子昭,你既然知道这法阵之下的是什么身份,也知道我们面对的是什么,就不该在牵扯进来。”
一直站在两人之间的玉子延忽然明白过来:“难道师尊您直呼师祖名姓,是因为怕他只是区区‘仙人’,承受不住您的‘尊敬’?”
玉子卿没回答,玉子昭当他是默认。
“同是‘上神’,贫道倒不知道你有什么好顾忌的。”
“天道失落之后世间再无神格可授,你又是从哪得来的神位?”
“认真算来,确实也不能算是‘神格’和‘神位’。”玉子昭忽然笑了,手腕一翻平抬出一柄久未出鞘的长剑:“捭洫大帝亲授‘行系’道统,‘贵’位‘翰王玺’——这爵封可当得起海主迟沧‘恩师’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