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儿,活下去。”
玉子卿在云罗难以置信的眼神里帮她将散落的发拢到耳后,第一次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眼中的情愫展示给云罗。可惜那时的云罗半身染血躺在地上,双眼因为被术法直接击中已经不能清楚视物,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个影子。
“没事了,睡吧。”
因为云罗看不到,所以也不能知道那时的玉子卿到底是什么表情。大概是在笑着的,大概那笑是比她一直期待的那一种笑更温柔的。
可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在那样的情况下让师尊那样笑。
在那样,赤金色天雷全数被五六道梁柱粗的深紫色电光压制住、上神劫变成天罚死劫的情况下。
玉子卿想了想,俯身在云罗唇上轻轻碰了一下后才把她放下,还在她手里留下一块刻有护身法阵的玉佩。那玉佩本是玉子昭算着他将要飞升上神,特意从自己的宝器库中翻找出来送给他的上品法宝。
然后他说:“对不起。”
云罗知道师尊是因为把她卷进了这危险境地感到抱歉。
可是不是啊。
该道歉的不是师尊你啊!
是她擅自对自己的师尊动了心,是她守阵不利才让那些来历不明的妖魔攻入,是她实力不足才不能抵抗到师叔师伯们赶来援助,是她害得师尊不得不从雷云下赶到她身边,是她让师尊在雷劫之下徒增杀孽。
天道雷云之下不可杀生。
错的是她!
是她啊!
云罗因为伤重所以不能动不能言,只能躺在那,听着数里之外落雷不断。
度劫时不可分心,不可被旁物所扰。
若不是因为她,师尊怎么会……
怎么可能会……
会——殒命。
落雷声延续了整整九日,等到雷云散去,强行扩大神识用心眼观察周围的云罗看到本是坚石遍布的高原只剩下一片深凹成谷的荒地。无石无树,原本还不算贫瘠的土地都成了沙漠。
连周围事物的生机也会被夺取,这就是天罚。
云罗跪趴在地上,两手抓紧了她周围并未被天罚波及到的泥土草根。
都是她的错。
“也不全是你的错。”背着她回到川杭山的是元末师伯,“你师尊的雷劫里会出现天罚其实与杀孽无关。告诉你吧,你元末师伯祖当年飞升上神的时候可是在战场上。他刻意拖着敌军一支修为都在上仙之上的敌军前锋队入了雷劫,直到最后一道天雷落下之前他都还在杀。”
元末师伯陷在回忆里,忽然笑了一下。
“别人都是凡胎入雷劫然后金光镀身成神而出。独你元末师伯祖是白衣度劫、血衣成神。”在尸骨堆中成就神名,倒也真是符合“元末”中的这个“末”字。
“请问师伯,师尊资质比当年的师伯祖如何?”
“不输。”
“所以若不是我,师尊已经成神了不是吗?”
“不是你也会有其他理由。天最不愿看到的事里,你师尊成神一定排得靠前。”
“您怎么会如此认为?”
元末师伯那时的笑容云罗一直没明白其中含义,现在只记得他拂子柄尾点在她眉心的温度异常炽热。
“因为你们是仙胎。”
仙胎,携神格入仙体的先天元胎。
也是上古遗脉、只能由天地孵育的仙胎。
“若我们是仙胎,天又怎么会要杀我们——若天道不允,又为何要让我们降生?”
“呵。谁告诉你,天的判断就一定是顺应天道意志的?”
……
前五轮零散的淬体雷已经散开,第六轮淬体雷是不再游离而结成完整纹图的雷阵。雷阵远不同于仙界常有的以符文书写和靠灵石辅助的寻常法阵,精雕细刻,比云罗平生所见过的任何机关都更复杂。
也比曾经刻在她骨骼上的灵纹更华美。
一直低着头靠回忆往事忽略疼痛的云罗突然抬起头,身上气质骤变。现在的她比从前在任何场合情境下显出的样子都更加严肃,甚至是威严。她明明身处下方,眼神却像是俯视,直到看清雷阵的模样才将纯粹又斑斓的琉璃井运转到极致。
琉璃井的光芒在雷光下渐渐内收,最后完全被锁在那双眼瞳之中。
她对着那雷光结成的阵发问:“何事来朝?”
……
莫名的不真实感。
她坐在金塑锦褥的御榻上,看着眼前仙娥忙忙碌碌地在收拾清点着什么东西,缓缓转动右手腕上的瓷镯。
这不真实的感觉对于一个在六界传说中也是传说的代名词的她来说似乎很不合理。至少,她的恍惚感不大可能是因为仙娥们无法直接清点属于她的财产所以都是抱着一些展开来能铺几丈长的清单,也不大可能是因为她所处的这个宫殿宽阔异常且奢华异常,更不可能是因为这座宫殿是建在云端之上。
殿中有香味清雅的云雾袅袅,殿门外的云亮得有些刺眼。
最近司掌日月的合明双神好像又闹矛盾了,阴极神出走的事在天宫里还是闹得挺大的。可怜金乌作为下属的神兽为了不乱天时,每天都得一爪抓着阳极神裤腿两爪揪着云霞,勉强让脑子里只剩下要找回妻子带回寝宫好好教育这一件事的阳极神还是照常绕着下界跑。
就是心不在焉的阳极神没把金乌和凡界的距离控制好,又惹出来些新麻烦。五行神一起告上天庭的那天她还难得地上了朝,听说凡界的“物”因此分化出不少新种。要不是顾及到五行神无辜受累被添加太多工作已经足够可怜,她都差点要向天君鼓掌道贺。
天晓得她被赞美为“琉璃井”的眼这么多年盯着那几个不管怎么灌注灵力都寸草不生的凡界有多难受,如今终于新命生发,真该办个流水宴好好庆祝。
可惜最后还是被她宫里的仙娥们以头抢地拦住了。也是,五行神原来看顾仅有的那三界都很艰难,如今阳极神这么一闹,他们的职责范围瞬间扩得可以拉个清单出来去和天君一起抱着哭喊自己劳力太廉价。正在备嫁的她这时候要是再开个流水席,估计他们得被刺激疯。这个他们包括天君在内。
另外,合明双神闹矛盾在天界其实是常态,大家也都是习以为常了。最长的一次这夫妻俩可是相互冷了快千年,要不是天君实在看不下去,踹了太子和长公主去伪装成要抢人妇夺人夫的恶人,恐怕还能更久一点。
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阳极神是在天界诞生成长,阴极神的故乡却是冥界,到底还是有不少难以磨合的问题吧。虽然这次阳极神坚持说他并没有惹怒阴极神,但是谁信呢?天界上的人又不是第一次见到他夫妻俩闹别扭。
瞧瞧,这就是生长环境不同的人成为夫妻的后果。
【若是当时诸位选择相信阳极神,或许结果会不一样。】
她被自己脑子里蹿出的东西吓了一跳。然后甩了甩头,不打算细究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想法的理由。
但是不同出身的夫妻在日后生活中会出现的问题却不能回避,这叫她有些为难。虽然她和自己的未婚夫也还只是一个生长于海洋,一个在陆地上出身却一直生活在云端而已。
她能不能用“不想生活在海里喝海水”作借口逃婚啊?
“帝君您能不想着逃婚吗?”一个裙摆有紫线绣云的黄衣少女从殿门口跨进来,习惯性地同向她行礼的仙娥们回礼,“您是不知道,迟沧帝君来下聘的时候抬聘礼的可是鲛族最好的战士。要不是因为这个,您以为天君为什么会同意这桩婚事?”
“所以说孤算是被自己的亚父卖了是吧?”
少女自知失言,面色讪讪:“这个,您也别把陛下想得这么不堪嘛。”
她冷哼:“鲛族又如何,天上可是孤的领域。一群海里游的难道还能逼婚不成?”
“还真不好说。您忘了天上真正能和鲛族抗衡的也就只有战神座下的那一群杀胚了吗?战神可是迟沧帝君的弟子——算起来他也是您的师兄,不过没关系,您嫁过去就是他的师娘——他不帮着他师父逼您上花轿就不错了。”
她哀嚎一声,侧倒在榻上饱满柔软的锦绣靠枕堆里:“养女兼徒弟嫁给养父兼师父,这么丢人的事儿为什么非是落在孤头上啊!这种事放在最靠近冥界的那个凡界里是要被——等等,他们是怎么说来着——对了,浸猪笼——**要被浸猪笼啊!”
“得了吧,您俩都是天生地养的‘古神’,学着凡界的人瞎扯什么‘伦理’。天父地母还是同胎亲生呢,您把那两位也拉出来也浸了试试?再说了,谁让您当初还没破壳的时候偏要从天云宫落下去砸到刚巧在海边小憩的迟沧帝君头上?”
“那能怨孤吗!”她转出脸去看着少女,“先不说孤的事。你和牟延相处得怎么样了?差不多的话不如和孤一起嫁了得了。以后也喊孤一声师娘。”
少女摊手:“我们交换了部分源血,现在是‘亲兄妹’。”
“啊?”
“所以说红神黑神在给人牵姻缘的事上不如他们那个成天就爱翻花绳的儿子靠谱嘛。”
“说起来,红神和黑神的儿子叫什么来着?”
“叫月老。您好歹也是抱过月老的长辈啊,连这么一个讨人爱的孩子的名字都记不住算什么回事?”
她心虚地假咳一声,转移话题:“你怎么就和战神结拜兄妹了?”
“打出来的交情呗。您是不知道,我第一天到他那个破烂宫殿的时候那混帐居然开口就和我说什么‘要做本座的夫人,至少要够能打’,然后就让他手下的三凶星来围攻我。凶星嗳,那是凶星嗳!我与他同样是正神位的堂堂雷神,他居然只让三个星君来对付我,道理何在!”
她看着少女,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搭话。
正常来说,不应该是对战神“居然让手下攻击相亲对象”表示不满吗?
“然后我当然不高兴啊,用三道雷将三凶星轰焦了。”
“够了,不要再和孤说你和战神的事。”
“明明是您主动问的。”少女委委屈屈地绞袖口。
“说吧,今天来找孤是为什么?”她揉揉额角,忍不住开始考虑要不要和未婚夫讨个战力不错的少年鲛族来给少女做童养夫。
少女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有些兴奋地从座位上跳起来,走到殿中,语气兴奋地道:“我最近新想到一种用雷画阵的方法,您看看。”
说着,少女抬手在面前凭空描画,指尖前有威势骇人的雷阵成型。
她不自禁地瞪大眼。
“别在孤的宫里使用紫光雷!”
……
“轰隆隆!”
雅沙站在天问宫正殿门口踉跄了一下,四肢冰凉。
云罗她,到底做了什么?
正对八柱台上方颜色浓黑的雷云下聚了七条紫色天罚雷,最后几道苍白雷光刚从天罚雷的禁锢中破出,在半空结成雷阵落在云罗身上。之前她看的时候云罗明明已经顺利迎了雷劫,为何又引起天的注意放出了这样凶狠的天雷?
莫说云罗这样的新生上仙,就是当初的玉子卿已经能够飞升上神不还是五道天罚雷都没扛过?
雅沙突然弯腰捂紧嘴闷咳一声,这几****为试药饮了不少烈山的水,就算用魔息结阵过滤去不少灵气,到底还是损伤了肺腑。不过她没等肺腔气管的疼痛缓和,先挥袖合上殿门,外放魔息聚出长剑向八柱台顶上的云层冲去。
不过才冲出不到百丈的距离,一道赤影直射下山顶,把她撞到了烈山东南侧的玄色神泉边。
雅沙将剑插在地上后退了五六丈距离,直到靠上一块山岩才停下。
“灵母殿下竟然要孤身一人去拦天雷,不觉得太莽撞了吗?”
将雅沙撞下来的人光着上身侧对着神泉站立,看耷拉在他腰上的衣服残片应该是左边被什么东西烧毁之后就被他褪了下去。只是虽然衣服被烧毁的是左侧,身上从左到右,除了左肋前十分怪异地附生了一段鱼骨竟然没有哪怕半点伤痕。
完美得不该是人类所有。
“来不及收回原形,还请灵母殿下恕罪。”那人左手拎着收在鞘里的剑,右手把凌乱的长发拢向一边,露出左侧上从发际延伸向眉尾、眼角、颧骨的三条暗红色纹印。
雅沙没正眼看他,用剑撑起身子后在山岩上借力上行,依旧向着八柱台去。
“欸,您怎么就是不听劝呢?”那人在半空又一次将雅沙截住,端着剑拦在雅沙面前,“您这般不爱惜自己,我们很为难啊。”
远处八柱台上天罚雷涌动更烈,随时都有可能落到云罗身上。雅沙再好脾气此时也没办法再与人耐心周旋,于是她干脆把剑指到那人眉心上,沉声:“玉子延,我平日敬称你一声‘尊上’,别逼我剑下无状。”
雅沙的剑是纯白色,剑尖没有温度却还是让牟延忍不住激灵了一下。
在他还没收回原形时也能有如此气势,真是来头不小啊。
牟延微笑,试图用剑鞘拨开雅沙的剑,不料竟未拨动,讶然。附生在牟延左肋上的鱼骨也感觉到了雅沙的杀意,骨膜上立时灵纹流转,生出一片巨大的浅青色尾鳍包裹住玉子延。
“让开。”
牟延右手轻轻在鱼骨上来回摩擦,是为安抚其中的残魂。既然拨不开雅沙的剑他干脆就后退半步,却还是拦着雅沙的路。
“若我坚持不让呢?”
“别逼我杀你。”
雅沙将长剑上提松手,待长剑重又下落再瞬间握紧剑柄就势下劈。牟延没防到雅沙真的就对他下了死手,对着那纯白的剑刃也不敢大意,立即出剑。他的剑从鞘中只来得及拔出一半,堪堪架住雅沙的剑。
“轰隆!——”
雅沙大惊,转头看到那七道紫雷同时降下,心神惶急间差点拿不稳手里的剑
天罚雷和劫雷不同,从来是一道接一道地降下,前一道雷的电光散去才会降下下一道。
但这一次悬在云罗头顶的雷却是一同落下!
……
“轰隆隆!——”
云罗刚从幻梦中醒来,琉璃井的光芒已经没回瞳色之下。她身上还有最后一道雷阵剩余的电光在跳动。大概是因为全部神思都陷在了那幻象中,后面天雷用结阵的方式给她淬体的时候她反倒一点感觉都没有。
只是如果要叫她再回忆起之前在识海中经历的那一次对话却又没可能了。
大概那是什么属于她前世的记忆,但是现在都无所谓。因为在她的头上,七道深紫的天罚雷已经拧成一股向她落下。素来胆大如她,此时也只剩下恐惧。
七道雷向她冲过来的样子分明就是那要食人心魂的恶鬼!
逃不过了。
这一次,是真的逃不过了。
“师尊……”云罗松开手里的剑,微笑。
终于可以去找您了,师尊。
“一百年不见,你怎么还是这么冒失?”云罗背后忽然有人笑着开口说话,温暖的右手按在她左肩上将她揽进怀里,左手则贴着她的耳廓伸直向前。
那是一只武可执剑文可握管艺可拨弦的手。
云罗看见那只手像是拂柳折花一般轻巧地钳住嘶吼到她面前的雷。
她只能瞪着眼。
许久,等到那雷被拥着自己的人抹消,终于流下泪来。
“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