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阴云积滞,云下狂风骤起。
云罗手上提着双剑背对七个脸上都被玉子延刺下“罪字”的“天兵”,他们的功力被玉子延削去了至少六成,并不足为惧。目光穿过几层稀薄的云去找山顶的列星台,想看看是否有可能在之后看到上边的战况。她努力睁大双眼,瞳孔内溢出以灿金为主调的柔美虹色充斥前房。
玉子卿陨落之后她曾昏迷数月,再醒来时已经失明。元末上仙带她到分灵璧后找到一株药草服下,再睁开便得了一双如云霞入镜的眼眸。因这双异眼开启时虽色彩斑斓但依旧清澄无杂,成型后七彩虹色又只绕瞳孔周转,便被唤作“琉璃井”。
以琉璃井视物可以将过往今朝一同观得,也可将上下远近同时看清。她现在所在的八柱台靠近烈山山脚,距离列星台也不算太过遥远远,将目力催至极致还是只能看见列星台雕画微缩宫阙的底边。
不同于川杭是整个山脉,烈山就只是一座直入云霄、山顶终年积雪的高峰。此极峰两侧还有高山,但被两道从云端坠落不知源头的瀑布隔断,瀑布底端又是一玄一赤两眼菱形神泉。烈山脚下盘绕五道河流,各有十丈上下的宽,将山前的平原切割得几如近海岛礁群。河流的源头不是两眼神泉而是山顶积雪所化的泉水,不过因为烈山灵气丰足,那积雪也蕴着灵气,所以从山上不同方向流下去汇聚一处的河也是灵河。
烈山主要的建筑也是两台一宫,和川杭山三星均势的演武台、论剑堂、登云殿的配置类似,不过烈山要阔气得多。天问宫原名“汤谷殿”,本来是个独立的建筑,不过前前后后扩建了十次,两侧加了偏殿,正殿后还有副殿。列星台和八柱台的年代都不及天问宫正殿久远,是府安和衡禹飞升上神后才添加的部件。
准确来说,是仙魔大战后两位上神做主搭造扩建的这一宫二台。
列星台架在山顶几乎能算飘摇的位置上,其实直到今日玉子延把上九门掌门都带上去,除两位上神外之前还从未有人登上去过。也是个神秘大于神圣的标志物。
天问宫和八柱台倒一直作为烈山大会的场地外借给仙界诸人使用。天问宫能做掌门们饮宴议会的场地,八柱台严格来说就是个单纯的竞技场。
烈山大会在各个宗门与会期间按惯例会进行一些新生代的切磋交流,优胜者能借此机会面见两位上神获得指点。关于道法、修为战技、炼药、炼器、甚至辩论的比试一个不差,为期六个月。径长百又八丈的八柱台就是为此而造的地方。
这一届的各科魁首已经确定,又因为妖毒扰乱大会的缘故,台上暂时没有旁人。川杭山因为地位超然和在头三届时一门包揽全部魁首的历史,为了把机会留给其他宗门的人,两千余年来已经再未派遣过弟子出战。
“那邪魔只是一时得意。云罗小友若不想与被天道厌弃的污秽同流合污,该立即放下手上仙剑随我等上天庭请罪。”八柱台上的七个天兵中还能分出个领头和从属,现在说话的这个领头腹上被玉子延刺穿的窟窿还在流血。
他们现在剩下的修为也就堪与寻常地仙持平。
“罪?”云罗微笑回头,“诸位该找块镜子好好看看,现在到底谁身上带‘罪’。”
话音未落,云罗对着他们结成的阵列中央劈下一剑,剑气入地五寸,为首的天兵持双刀全力抵抗也被推出二十丈远,他背后来不及避开的两名天将也被误伤。
“轰隆!”
云罗脚步顿下,抬头看了看云层渐厚的天。
无所谓。
云罗拔出双剑左右手同时出剑挽花,绞收下两侧攻来的武器。右侧的攻势相对左侧缓和,她就先侧向左边,持左剑抵住三剑一枪,右剑顺势从后挥切至前。层层涟漪从两剑相接的点荡开,左剑之后的天兵都被涟漪带出的灵压限制住了动作。云罗趁这一瞬间闭上眼。
然后单左眼睁开,眼瞳是琉璃质感凝实的七彩之色:“缎虹,罗织。”
绫罗绸缎,独罗是经丝扭转,稀疏有隙却不会滑移——最适合做网。
纯度极高的灵聚成丝从左剑上散开,在云罗话音落下瞬间织成一片二经绞罗压在与头领一同结四方阵天兵们的头上。
云罗重新握好右剑,又闭上眼,转身抬剑对上群吼而至的灵物灵象。剑尖点在剩余三人人同时施为驱灵而成的百种术法表型前,不摇不颤。
也不过瞬息的事。
右眼睁开是和左眼类似的彩色琉璃,但是溢出来的光芒却比左眼锋利许多:“断虹,箭风。”
风可成刀剑,亦可为箭簇。
风箭本就是风,不会在成群射出时再与空气擦出啸声,只有同刺到地上后使石块一齐崩裂的声音才如雷震耳。
“轰隆!”
天上乌云滚滚,地上五彩斑斓灵华难掩的术法阵在雷声轰响时恰全数散开。三个天兵都瘫软在地。
云罗又一次抬头看天,半晌叹气:“我要度劫了。你们若还惜命,就退下。”
天兵头领在云罗话落后终于撕开灵网,他也同样力竭倒地,但他身后还有三个天兵。一人双手握剑冲她心脏刺来,剩下两人一刀一枪紧随后至。云罗只握紧双剑却不用,跃起一段踩住剑修的长剑借力上行,右膝聚灵力踢在他膻中上,左腿就势将另两人横扫开,牵带出的风势把八柱台边上的围栏毁了一角。
云罗轻巧落地,触地时觉得头晕了一会儿,脸上笑意再深了一分。
“不愧是天族,被我的风箭扎成刺猬后竟还能爬起来再继续施术。”云罗定定看着试图用奇门局影响自己的天兵,问,“从来误闯他人雷劫的都会被轰杀。你们到底走不走?”
“误闯他人雷劫便无命回返,那在雷劫下夺人性命呢?”领头的天兵忽然从地上爬起冲到云罗身边,抓着她握剑未松的右手刺向正对她的一个天兵。而后收剑一寸,再刺进他胸骨向下劈开。
云罗大惊,猛甩开握着她手腕的手。
“升仙天劫变成天罚,云罗小友可喜欢?”
云罗抬头向雷云云眼看去,抬头细数雷云之中闪烁的电光。那确实有浅紫色的雷电存在。异色雷电过处,其它的天雷都避不敢犯。
“呵。”
原来是弃子。
既是他们自己甘为弃子,那她也不必再好心性地手下留情放他们活命的机会。
云罗甩去剑上的血再踢远鲜血肆流的尸体,将两柄剑叠握。剑上灵纹亮起,两把剑轻颤低吟着合为一把。
为双剑时,断虹剑只有剑柄而无剑格,剑身鹅黄而剑脊和剑柄都是铅白;缎虹剑剑格比剑柄更长,通身霜白。当为锻虹剑时,精白剑脊在后隆起与同色剑格并融,剑柄多棱而楞白面杏。剑柄雕有绒羽细纹,退到配重上变形如荼蘼结团,连到剑格上则如玉版卷草。
锻虹剑剑身由赤金渐转鸭黄,剑刃薄至半透,有昏黄的琉璃光华。
【攻则长剑断虹,守则短剑缎虹。双剑归一则为锻虹。】
她初拿到双剑时因为参不透剑意,只当师尊是在唬人。
狂风骤止,有絮状的灵气汇到锻虹剑尖,扫过整个八柱台,数量庞大颜色洁白,如同天边浮云。
一道紫雷从云端落下。
小天雷淬体之后成为上仙便再不得御灵,这或许是她最后一次能御使游离在天地之间的灵气以完成这一招“云外出虹”。这也是自她借“琉璃井”之机领悟到潜藏剑中的“浮光剑意”后,完成的攻势最强的一招。
云罗右手压剑左手又压右腕,闭眼启唇发出的竟是一声凤语清叱。
紫雷与八柱台的距离已近到可以自身强光照透八柱台,天兵头领亦抬手将示意包围着云罗的幸存手下们撤出雷云遮罩范围。
云罗挥剑!
近四尺的长剑剑光瞬间暴起至十丈,在八柱台上几乎转满一周后立即旋上从紫雷中轴劈下。
“轰——!”
一圈爆灰自八柱台中心撑开,直到将整个烈山都包住后径长又再扩出百里才彻底散去。剑光轨迹还残留在八柱台上,是一道螺旋变轨的七彩虹光。
一剑可劈天雷,这便是地仙巅峰、前元留上仙座下渺云峰首席、川杭山第五长老云罗的实力。
尘灰落地,八柱台上只剩下撑着剑在满地鲜血正中低头半跪的云罗。在她头顶被短暂震散的雷云又开始重新聚集,但她不想再管。
在天罚降下时还敢取命劈雷,这次恐怕是活不了吧。
【快承劫雷!】
云罗被从上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那声音稚嫩得分不出男女,语言并非仙界的通行语,她却能听懂。循声抬头看去,雷云云眼被数百道苍白色的雷光堵住,云眼之上似乎还有紫光闪烁。
天劫雷竟然在阻拦天罚雷?
云罗没有费神细想,即刻握剑迎着从云端降下的天劫雷上冲。
苍白的电光从她身上的大穴钻入,在她身体里肆意窜行。一些雷光捆着血脉,像绞扭湿了的帕子一样拧着,把充盈着她身体中每一点血肉的灵气生生赶了出来,后面跟上的雷又在血肉中融化开,顺势挤进排除灵气后饥渴非常的细胞中。还有些雷光刮刀一样贴着她的骨骼走,将她在五行淬体时获得的灵纹全数剥离,更深入到骨髓之中,把髓液中残存的灵力也榨出。之后同样还有别的更细小也更强力的雷从先行者开出的“入口”中钻进她的骨髓,以更粗暴的方式充盈了骨髓,甚至连骨松质都被填满。
疼。每根神经都在被破化的同时又被重塑,并且新生的神经比之前所有的更坚韧也更敏感,所有的疼痛都不可回避。
这就是小天雷淬体的代价。在身体被重塑也获得更纯粹灵力的同时,过往修行借时天地生灵眷顾所窃得的一切也都被收回,只剩下之前修行自身感悟的那一点连雏形都模糊的浅淡道印。
这也是为什么川杭山从仙界俗夫和人界凡人间挑选的是最有资质的孩子,在传法授业是却从来不以灵药辅助弟子聚灵的理由。丹毒其实对拥有上仙的宗门来说不算难题,不过若前期修为大多是借外力获得,没有自己摸索试探留下的痕迹,到升地仙是虽然更易通过五行先天灵气的洗筛,再往前行却难以渡过淬体雷劫。
即便是侥幸能渡过雷劫,体内灵气被挤尽,经脉中残存的灵纹又不足以吸纳天雷赠予的灵力,所以最终只会是像现今只能挂着宗门长老名头的大部分上仙一样——地仙时傲于群雄,上仙中则只落下乘。
因为这是足以决定日后有无可能飞升上神的一劫:淬体不够,体内有地仙灵气残余,日后修行会因此受限;淬体过深,骨骼上无剩余灵纹转变成的道印,最后空有修为,实际战力却不一定能胜过堪堪筑基却精于炼体的一般修士。所以每一个度小天雷劫的修士都必定是抱元入定全神贯注,调动全身可为自己所用的“力”,尽力控制突进身体的雷,尝试反过来引导天雷按自己的意愿在经脉中通行。
不论何种理由,云罗现在对天雷完全不拒不抗的状态,只能评价为“魔怔了”。
“呲啦——”
丝线般的雷光从云罗四肢裸露的皮肤上弹开,给她留下被淬炼后真如玉石造就的手臂和腿。云罗的注意力却一直不在于天雷锻造身体的过程或结果上,她真的冲到了云眼前,伸出左手抓住一道手臂粗的淡紫色雷电,不管在四肢被淬炼的过程中她是否痛得几乎晕厥,就是不肯放松。
天罚是吗?
能斩第一道,她就可以再斩下一道!
没等到手臂上的麻痹感消退干净,云罗握紧手上也被苍白色天雷重淬过的锻虹剑,刺向被左手又拖出两分来的异色天雷。
“锻虹,消!”
云罗腕上倏然裂开似剑伤的口子。伤口长一寸,偏偏向上流出的血只有一条线,向上攀缘三寸贴到剑脊上,融进剑里和剑一起长成羽轴。不同于锻虹剑本身的颜色,从在血线牵引下变成中空羽轴的剑脊里生长出来的羽片却像是一片浮在雪地上的虹,是此时这压抑乌云下唯一轻盈的亮色。
锻虹剑最终成型为一支飞羽,然后更多的雪虹色羽毛覆上云罗的手臂,如展凤翼。
“轰隆!——”
有一道紫雷被毁断。
是被锻虹剑刺穿而断,也是被凤翼之威挥断。
全力一击得手,云罗也几乎脱力,极速向下堕到了八柱台上,仰望着雷云后欢快涌动的苍白色天雷。
紫色是天罚,苍白色才是为度劫之人准备的“小天雷”。
天罚未被她斩断之前,这些小天雷只有少数结成手指粗细的组才会从它们抵挡天罚雷的阵上落下。
和师尊度劫时正相反。
师尊百年前要度的是火天雷脱胎劫,那时是紫色的天罚雷挡住了天道为师尊准备的赤金色火天雷。
雷劫之下不可杀生其实是个笑话。
当年那所谓为惩罚师尊杀孽而降下的天罚雷,只是为了抹杀师尊而已。
天想要抹杀掉他们这些由天地孕养出来的仙胎!
第一波雷落到云罗身上,窜进她四肢百骸之中开始第二轮淬洗。第二遍淬洗比第一次更折磨,但这已经不再是为了夺人性命才降下的雷,所以云罗忍不住笑。她笑着笑着,泪就流了下来。
“师尊,你到底在哪?”
她不信。师尊那么强大,怎么可能真的就被一道天罚雷劈得身死神消。
她不信!
云罗撑着锻虹剑站起身,仰头迎接第二轮淬体雷。
既然天为不仁,她便誓以天赐之体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