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无国,于是霸占了不同灵山宝地的宗门世家们闲来无事就比对着“财权势人”几个指标,排出来个“下五千、中八百、上九门”的行位——这是一万多年前的事。
川杭山不在上九门之列。
传说有五人成功度劫成神、创派至今无一内门弟子不能飞升地仙、长老亲传弟子千年之上皆上仙的川杭山,被仙界众人恭恭敬敬端端正正地按在了“仙界第一”的宝座上,单称为“仙界第一门”。
五十年前上代元留上仙玉子卿在火天雷中灰飞烟灭之后,仙界也不过沉痛低迷三五个月,再因无人撑持界柱屡遭异界恶兽袭击而动荡了六七年。烈山两位上神出手击退过几次兽潮就再次闭关,仙盟虽然曾经抱怨过总被川杭山压着抬不了头,但到底习惯了川杭山的领导,发现以他们的能力根本解不开困局后就冲到川杭山门前再三逼请元末上仙接受盟主令。
那位川杭山大师伯最后被上九门逼得无法,行囊也不带地从仙界的某个秘境中拎出来一个据说因为脾气不好才离群索居的青年修士,强给他套上川杭山掌门以万里山河做暗纹的纯白色掌门礼服,拂尘一扫给扔在登云殿正中的一把石椅上。
掌门即位礼邀请了仙界排位在前一百的所有宗门的当家。这一百位同样拥有上仙修为的大能起初还怕那个被称为“前元留上仙未公开的大弟子、川杭山首座大师兄”的玉子延是元末上仙为推拒盟主令而拉来凑数的,之前巴不得扔在川杭山的盟主令就死攥着又不愿给了。
玉子延的脾气是真的不好,他自己说的是“因为师伯拆了他心爱的洞府才勉为其难地来替师父收拾摊子”。本来他就出来得不情不愿,即位礼上还要被人明着暗着地甩脸子,火气一上头当场就用斗气把百位上仙从客席那做工草草的木椅上拍到地下。气势一点不比当年的玉子卿差,在威慑力上还更甚。
给人下马威不用威压不动灵力,而是用千万次生死搏斗才能积淀下来的斗气,玉子延也算是开了仙界先河。
事后为了给那百个宗门赔罪,又从雅沙手上压榨去五袋灵药。
仙界中人就算偶尔会有争权夺势的时候,多半时间还是更在意自己的修为,对于川杭山的行为很少多加置喙。如百余年前几个世家与凡界皇族私相授受的事被揭发后,川杭山直接将他们逐出中八百排名的事,大家还不都是一齐点头认了。所以确定玉子延名副其实后,仙界倒是又安稳了几十年。
除去每隔一两年就会出现的诋毁玉子延的谣传,总体而言倒一直都很太平。那些谣传也被当做是有人恶意散播,大家都没怎么在意。
然而到底还是出了岔子。
又是仙盟按惯例在烈山集会的时候,新生代弟子们在大会附带的五科擂台上创造出什么和宗门当家们谈论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从将离会时多数掌门突然倒下开始,今次烈山大会就彻底变了味。
“贫道等恭请药灵母雅沙长老,接任仙盟盟主大位!”
暮积山掌门道清在烈山天问宫须弥座下跪地长拜。
雅沙直接扭头转身向上走:“我看真人是累昏头了,还是尽快服一粒养神的药打坐休息为上。”
“贫道等绝无将您当作傀儡任意操控的阴险用意!请药长老前往偏殿接受盟主令!”
道清依旧跪地不起,雅沙同样只管拾级往上。天文宫台基高达五丈,道清说话时一直都有灵力加持在声音中,以保证雅沙能够听清他说的话。雅沙本就只走下一半,转回身走两步就又到了第二层,然后再不能继续上行。
“上仙们这是要做什么?欺负我没有元末上仙那样的有个师侄可以拉来充数,所以要用对付他的方法逼我就范吗?”
雅沙看着突然飞身而至将她拦住的上九门掌门,叠手腹前垂头站立。
“为仙界安稳,请雅沙阁下接受盟主令。”须发皆白的昌华山掌门华令上仙对雅沙长揖而拜。
“对于川杭山弟子而言,只有掌门才能接受仙盟盟主令。若真为仙界安稳,你们就不该将尊上定罪,又从他手上强夺盟主令。”雅沙后退,欲要往旁侧的另一条长阶走去,却又被挡住。
九位上仙在她周围围成一圈。
度虚剑宗西哲上仙也对雅沙抱拳躬身:“药长老若连川杭山掌门位一同收下再好不过。”
雅沙也是乐了:“让川杭山中唯一连剑都拿不起的我去夺掌门位,诸位莫不是也中毒了?”
“灵母身边有两位神子常伴,又何必握剑。”梨洲千衣堂羽造上仙负手欠身。
“放肆。”雅沙转身向羽造靠近一步,“花夷木句是有正统神格神子,你怎可将他们当作物件随意谈论。”
明明是个连筑基修为都无的废灵体修士,羽造却在雅沙靠近一步时差点屈膝跪地。
该说不愧是“药灵母”吗?
羽造苦笑,负手欠身的动作变成长揖:“妾身无心失言,请灵母恕罪。”
“正因为没有从心底敬重,才会‘无心’,才会‘失言’。”
雅沙再走进一步,这次羽造就真的跪到了地上。
“谨记灵母教诲。”
“其实就算不借助两位神子的威势,药长老只靠自身气势也足够弹压住一个山门了吧?”站在羽造右侧的靠山宗茅义上仙同样对雅沙抱拳行礼。
雅沙只能用手将分垂在她两鬓前未编进发辫中的发脚挑起,这是她难得全不杂白色的一束头发,而就在她将其挑起时,最中央的一撮忽变纯白:“到底要我说多少次你们才能记住?我非修仙之才,寿命与诸位不同,所以绝不能参与仙界庶务。待我满头霜白,仙界就再无雅沙。你们就算今日真能将我逼上仙盟首位又有何用?”
孟北宗虚豫上仙微笑:“药长老只要肯接受盟主令,仙盟众人自会全力为您搜寻药材,助您再炼出一枚洗髓丹。”
“洗髓丹若有用,当年我便不会赠予越皇。”雅沙转身走回包围圈正中,“说到底你们只是需要一个身份足够的‘符号’去替代尊上。你们要废黜尊上我不能阻拦,但是继位的人选难道不是云罗更合适?她可也是上代元留上仙的亲传弟子。”也是玉子卿最看重的弟子。
“云罗仙子,她……”天南庙珉书上仙欲言又止。
雅沙抬头盯着珉书:“云罗如何?”
剩下无界观承江、曜府延兴和穴星山润远相视,见另外五位道友也不愿说,最后还是延兴上仙出口说明:“云罗仙子坚持维护玉子延,圣使决定将她与邪魔一同诛杀。”
“你们敢!”
这是雅沙第一次对人疾言厉色。
“雅沙师妹放心,他们就算敢,也不能。”
道清跪地的地方忽然飘上来个男声,略微低沉,介于青年的朝气和老怪的苍颓之间。
所有人都凝目望去,只见须弥座下站一个白衣白裤套白色半臂氅衣的青年。他手持一把红若饮血的长剑,在说完话后就将被他揪着发髻仰头看天的道清割喉取命。温热的血喷洒在白色台阶上,如三途花开。
“玉子延!你竟敢在天问宫前行凶!如此冒犯两位烈山上神!”润远大喝。他距离玉子延相对最近,脸上被溅了两三滴血。
“冒犯吗?”
玉子延抹了剑刃上一点血用左手指尖摩搓,抬头看着九位上九门掌门笑一下,低头用剑刺进道清胸腔中翻找什么。九位上仙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在仙界中如此对待亡者,一时惊得不知该作何反应。玉子延翻了半天,最后用剑尖插出来一个玉色光球,只对雅沙说话:“回去后雅沙师妹可得替我作证,暮积山道清是天族藏在仙界的暗兵,本座可没有滥杀无辜。”
羽造看见玉子延剑上掉下一块心肌,忍不住捂嘴后退一步,若不是有茅义扶着已经跌坐在地。茅义目力远胜羽造,他甚至看见落在地上的那块心肌还有微弱的颤动。也就是说,玉子延割断道清喉咙的那一剑并没能让他立时丧命,凡人失血如此定然活不成,但修士但凡还剩一口气,神志就不会完全散尽。
玉子延简直是在活剖人心!
雅沙自然看得比在场的其他人更清楚,但只有她面色如常,无喜无憎。她现在只关心一个问题。
“云罗在哪?”
“我留了几个天族杂兵给她练手。游戏罢了,雅沙师妹不用担心。”
玉子延把光球从剑尖取下来,把玩片刻再抬头,刚好看到天问宫正殿中走出来两个童子,于是笑问:“两个小童,之前上九门的上仙说本尊在天问宫前杀人是冒犯两位上神。你们说,两位上神可会觉得被冒犯了?”
两个仙童本不是来寻他,听到他问话后依旧对他鞠躬行礼:“两位上神闭关前嘱咐弟子,若川杭山中有人问起仪礼诸事,只需转告此句:‘川杭山所问是天道,所修是神格,行事于心无愧即可’。”
仙界俗夫修玄,玄气足仙缘满则修仙。
而川杭——是问道修神之宗。
玉子延握碎光球仰头大笑。
“好一个问心无愧!说得好!不愧是初代元留看好的后生!”
“玉子延!两位上神只是不知你已堕入魔道才会偏帮于你,莫猖狂!”
虚豫上仙亮剑出鞘,怒气冲冠就要冲去与玉子延交手。华令上仙还算冷静,抓住虚豫的手先问另一事:“你应该在偏殿雷牢中才对。圣使被你如何了?”
玉子延偏头迎光欣赏他染满血色的左手五指指尖:“雷牢啊,那东西也就勉强够让本尊当个娱乐热热身。至于自称天族的‘圣使’……”他说到此处顿了顿,头颅半分不动,只眼珠转到眼角,凉薄的唇勾起个邪佞非常的弧度,“你们都说本尊是邪魔了,邪魔不就是为了弑‘神’而存在的吗?”
“笑话!天族圣使怎可能轻易被你杀了!”延兴踏前一步指着玉子延怒叱。
“他若不死,你以为本尊为何能在此处?”
“狂妄邪魔!”珉书低喝。
“本尊是狂妄,但是本尊还比你们多个优点。知道是什么吗?”玉子延指指承江脚下,“那就是本尊拿出的所有证据都是真的。”和天族伪造的那些跟真的一样的假货不同。
承江顺着玉子延所指的方向看到自己脚下,竟是一颗还睁着眼的头颅。
满是不可置信和惊惧的双眼圆瞪着的、天族圣使的头颅。
承江不自禁后跳一步,忽然被刚走到他身后童子用手肘撞开。童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语气也毫无波澜:“承江道友小心,莫冲撞了药长老。”
等承江站定,童子们再一齐站在雅沙面前拱手躬身,连声音都重叠成一道:“有五位道友咳出蛊体来了,药长老可要回去重新切脉?”
雅沙点点头,带着两个童子要往殿门走。
华令和虚豫还是拦在她面前:“药长老应该唤出烈山草木灵来与贫道等一起除魔。”
“我要回去为道友们继续解毒。让开。”
“药长老!”
雅沙定定地看着他们:“最后说一次,让开。”
两个童子从腰上拔出专为他们打造的短剑,只要华令和虚豫坚持不让,他们随时可以与他们交战。于是华令和虚豫只好退到两边,放雅沙走到大殿殿门。跟在她身后的两个童子一左一右即将门推合。
在殿门完全闭合前,雅沙怕玉子延粗心就特地转身来告诫一句。
“病患们需要清静。”
正在和九位上仙对峙的玉子延闻言挑眉,仰头叹气。
药师们怎么都这么喜欢强调“清静”?当初他宫里的那群药师也是天天在他周围喊着“要静养”、“要注意清静修心”。
不过既然是药灵母要求,那也只能遵从了。
然后他提剑在空气中对着九位上仙虚切出一个恰好把他们包含的夹角,再将长剑刺进地砖。
“挪移——镜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