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奉川杭东则烈。
这是仙界唯二能被称为“巨擘”的宗门。
烈山是冥河之战后因有两位大能度劫成神才与川杭比肩的异数,仙界中真正的无冕之王始终都是川杭山。
因其能独步天下的实力,也因其对天道无可比拟的领悟力。
“天地之法,法为造化,为时序,为灵命,为意志。”无形无色的纯粹灵力从盘坐蒲团的玉子昭身上四散溢出,漫浸演武堂上席地而坐聆听上仙授学的修士们身下,“蜉蝣于人为蜉蝣,人于天地亦为蜉蝣;沙石于人为沙石,人于天地亦为沙石。”
玉子昭右臂朝前伸直,掌心向下,中指指腹凝灵力为玉露,向下一滴。
嗒。
玉液入地,众弟子与演武台之间的灵力即成了一汪深邃无底的古潭。演武台上是烈日高照,古潭无波时可做证心证己之明镜。
有人座下能映出苍穹,却独独少了他们自己的身形。晴空之下有白鹤飞过,他们身下现的便是飞鸟无羁的身姿,只不过白鹤之后,还有青山秀水成画卷铺展。一眼沧海一瞬山岩,然后草木生发,然后虫鱼游走,然后人群结为市镇,然后岁尽枯衰。
有人座下掠过生于世间以来逢遇过的人物百相,倒影中的自己与他们有千种纠葛,不是情义恩长而是背叛仇怨。他们可以拔剑雪恩仇,却都选择了一笑而过。身下名利争斗皆虚影,终究还是只有他们自己孑然一身盘坐水上,且听风歌水吟。
一者造化修心,一者红尘求道。
一者入内,一者奔外。
别于世外之人不可入世,入世则为世情囚困挫折,抱持本心又更受折磨;凡缘未尽者也不可出世,七情六欲亦是缘法,强以外力灭心,反增心魔。
“时辰到了。”玉子昭抬头看看天色,扬扫拂尘。
在玉子昭面前浮空盘坐的是一群身着白衣的修士,男女兼有,年长者刚过千岁,年少者才及半百。川杭山全部内门弟子今日皆聚于此。
于此只在青草地上胡乱扔着一二百块巨大怪石的“演武台”上。
排坐在玉子昭身后的三位以“元”为道号的上仙,在看到玉子昭揪着牦尖倒提拂尘时一齐站起绕到玉子昭面前,领着围在演武台边缘的内门执事长老们向玉子昭鞠躬。
玉子昭闭眼默诵一句咒文,松开捏着拂子尾端的手指。
“嗒。”
拂子头落在草地上,声音却像是木珠击打玉璧。
弯腰拾起自己的拂子后玉子昭才睁开眼,目所能及之处已空无一人。背后忽然有羽翼扑扇的声音,他并不惊讶,转过身去欠身致意:“许久不见,嫂夫人别来无恙。”
侧对玉子昭站立的女子背上刚收折起一副玄色羽翼并隐去。她身上牙色的衬衣袖型似笼,用金线绣雕百花的袖口如荷叶层叠,领口裁如燕尾,棕色皮质腰封上扣系六道枪黑束带,下着一条盘金似水及地无褶的秋色长裙。她点头算是回了玉子昭的礼,端详他半晌后摇头叹息:“当年你可是个貌若晴空月辉、几需仰望的尊贵人物,怎么就将自己糟蹋成这么个邋遢样子了?”
灰发毛糙须髯蓬乱,穿着件土黄色的麻袍还身形佝偻,开始的时候她都差点没敢认。
“不知嫂夫人今日驾临,否则贫道定会好好收拾一番,不至于叫您和兄长一样被贫道这皮囊戳了眼睛。”
“拐弯抹角的言辞习惯倒是没变。”女子笑开,将玉子昭背后的演武台扫视一遍,“这些‘颐石’用得可还趁手?”
“还未多谢嫂夫人当年惠赠。助益良多。”
“能帮上忙就行。”女子发现演武台上有一块颐石摆放的位置不够恰当,迈步向前弯腰将阵法第四爻位正中的颐石左向旋转一分,“对了,我入山的时候看你护山阵和守山阵上有‘陷缝’和‘齿丘’,就顺便修了。话说两座‘郊府’竟然都出现瑕疵,近五百年来你们难道被袭击过?”
“守山阵是因为门中一弟子运化不当所损,至于护山阵——魔君层曾造访寒舍的事,嫂夫人应该也知道吧?”
女子握拳砸在手心,道:“原来是整两百年前那事啊。宴漠和我说过,最近被傻鱼头拖着四处跑,我都给忘了。”
“那件事既已顺利解决,也不值得记挂。倒是嫂夫人,您的脚这是?”
女子身上的长裙是裁成扇形的一整块,当她走动时偏向左侧的围合处便散开,露出她套在软皮长靴中的腿。玉子昭本该非礼勿视,但女子膝盖以上密布的玄色鳞片在空气中不断散出些深色烟气,所以他不得不注意。
“这就是我今日扯个由头先过来找你的理由了。”女子也不避讳,干脆撩开裙幅,一步踏在她才矫正位置的颐石上,用弯腰时随手捡的断枝敲敲那转眼扩至膝头的鳞片,“我知道你手上有能解‘腐毒’的东西,快拿出来。”
断枝刚碰到鳞片,明明没有火烧却瞬间枯焦一半。
“嫂夫人怎么不早说!快随贫道至登云殿取药。”
玉子昭上前引路,女子紧随其后。
“对了,你可知道我是用什么借口把傻鱼头撇下的?”
“嫂夫人与兄长的相处之道,贫道不会过问太多。”
“拿来与你说的自然是同你相关的。”女子看看手里被腐得只剩三分之一的断枝,聚出个水球将之溶毁,“你那个宝贝徒弟找到了,我说先来跟你替他报个信。”
“找到便好。嫂夫人和兄长受累了。”
“我还有个问题问你。”
“嫂夫人请讲。”
“‘玉子卿’和我是不是同族?”
“这个,”玉子昭回头看女子一眼,推开登云殿殿门,“论辈分的话,您至少得尊他一声‘天祖’。”
“等等!你是说,我丈夫的师弟的弟子是我的天祖?开什么玩笑!”
“事实上,贫道虽称兄长为兄长,按当年的血缘来算,贫道其实是‘兄长’的族玄孙。”
“停!”女子抚额立掌,不想再继续这个就不该开始的论题。
玉子昭也不喜欢谈及长幼序位,只把他从登云殿上并排的五座石椅后取来的檀木箱子递给坐在客席上的女子:“除这药箱里的成品,贫道地窖中还闷着许多,嫂夫人尽可随心取用。”
“不会跟你客气。”女子打开药箱,其中空空如也,她却还能从中捻出一撮虹色散粉撒到膝上。散粉一接触到她腿上的鳞片就开始和那些深色烟气相抗,发出焗肉般的“滋嗞”响声。饶是她自幼时起就以耐摔打闻名,此刻也被疼得额生细汗,双手差点握碎木椅搭扶。
“嫂夫人身上这毒再种深一分就好了。”那样就可以直接被疼晕过去。
“少说风凉话。你要是闲得慌就跟我侃点别的。”
“这可就为难贫道了。内子过去就从未被贫道的戏言逗笑过。”
女子爆了句粗,瞪着玉子昭想把他的脑袋扭下来当磨牙的东西咬着:“想不到别的,就把你今天把全部内门扔到秘境里的理由跟我详细说说。”
反正也不需要对女子隐瞒,玉子昭就点点头在女子对面坐下:“一切也都是因为邪魔作祟啊。”
……
“元留上仙就是那邪魔?怎么可能!”着青色纱裙的女修站在半开的朱漆殿门前忍不住惊呼,语气表情皆诧异,心里其实已经信了大半。
“莫喧哗,病患需要清静。”殿深处传出来的女声,是很年轻的声线,语调较多数女子低沉,有着独属于上位者的从容和因位高而对下生出温仁,也有着和音色不相符又不违和的沧桑感。
女修表情窘迫,连忙转身跪地请罪:“卑下轻浮,请药长老责罚。”
“快请起。你不过一时情惊罢了,不必如此。”
殿深处的女子背对殿门坐在矮墩上,长发垂落到地,始终不曾回头。她身上穿的是未染色的素麻袍,袖幅宽过三尺,此时被用攀臂拢束到上臂。她的头发已经半白,却不是寻常老人的斑白或灰白,要么整束墨黑要么从发根到发尾都是白色。她的长发按两束白一束黑的搭配分层结辫,编过腰际后再绕环绑一丝绦,剩下的再自然散落。
这位“药长老”面前摆一张弧形长案,案上架十只药罐正在煎药。药罐前是近百种被研细了装在碟中的药材,她不用戥子也能十分精准地抓取所需,按药方顺序放到自己面前文火煮酒的烤盆中,用双手搅和。烤盆径有一尺半,盆中舀了一觚酒,药材放全之后只过去一刻时间就由糊成团,她再揉一刻又揪团成丸。
药长老手法精准且迅速,药团每份只能搓成黄豆大小的丹丸,放在长案两侧的滴漏中才滴出二百滴,总数超过三百的药丸都已分到侍候在长案前的二十名套长褂系口罩的少年修士手上。
少年修士们拿到药材后即向殿中散去,殿中躺着三百一十九位面色青紫的修士,大殿两侧还坐着五百余个满头虚汗的修士正在打坐调息。这些,都是仙界叫得上名号的宗门掌门、长老,和颇有声誉的散修。
负责分送药丸的少年们走开后,又有十个年纪更小的童子站到长案前,得药长老轻轻一个“起”字便赤手端起药罐,将等量的黑色药汁几乎是同时地分到百只已盛有深棕色汤药的药碗中。然后他们从长案下各取出一个方形托盘,将药端向距离药长老最近的一百人,问过喂药丸的少年们时间后再按顺序把汤药给需要的人灌下。
这些长年面无表情的童子和少年修士都是两位上神带在座下教养的仙界孤儿,因药长老一人不能兼顾太多病患才被烈山执事派来给她使唤。
在架上小炉的十口药罐里加上从长案下多层药箱中取的只切段的药材后,药长老让最后剩下的五位童子分次分量地将长案后陶制水缸、木水桶里舀水加入。等到药罐加盖后药长老才终于从墩上起身,因为坐得太久而腿部僵麻,她刚迈步时还踉跄一下险些摔倒。
青衣女修立即瞬移过去要搀扶,被药长老摆手拒绝。
“门口等候的是哪一位?”
“是暮积山掌门道清真人。”
药长老再次推开青衣女修搀向她右臂的手,解下自己的攀臂递给她,觉得不够,又再招来一个少年递给她一巾罩布以掩口鼻:“劳烦箐茵道友去替我看顾会儿煎药的火候。”
女修微愣,扭头看看那边被五位童子照顾得极好的药罐,不明白药长老怎么会让自己这个只是主动请缨来打杂帮忙、全不通药理的闲人去添乱。
“他们自会指导你该如何做。我先去看道清真人有何急事。”
女修犹豫片刻,欠身称“是”。
药长老独自走到殿外,顺手将殿门带上。
“方才听见箐茵道友讶叹。不知道清真人带来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可否道与我知晓?”
殿外退下台阶站立的是一位貌至中年的蓝袍地仙,他见到同样戴着口罩的药长老后先是作揖行礼,然后才开口:“贫道正是前来告知药长老调查结果的。贫道等未受毒害的中八百长老与上九门十七位上仙协力彻查,到今日终于查出了幕后凶手。”
“请真人直说。”
“玉子延就是今次下毒谋害仙盟诸位道友的凶手。”
药长老一瞬间睁大眼,又半垂下眼帘以眼睫遮住眼瞳:“是我听岔了吗?真人所说的‘玉子延’,可是我川杭山五十年前才继承‘元留’道号、该我敬称一声‘尊上’的掌门啊。”
“贫道等原也不信。但证据确凿,甚至还有天界圣使显身作证。玉子延身饲妖邪、堕入魔道的罪名属实,不得贫道等不信。”
“天界?”
药长老忽抬眼看向道清,只一瞬又再垂下目光。道清在刹那间似乎看见药长老目中有紫光闪过,却当是错觉。
“确实是天族。想来此次实在事大,竟连天庭都惊动了。”
“两位上神可有说法?”
“衡禹上神及府安上神还在闭关,贫道等不敢惊扰。”
“所以你们未等请示两位上神做决断就擅自将仙盟盟主定罪了?”
“玉子延身为邪魔已不再是仙盟首领。”
药长老冷笑,抬头正视道清:“真人可知此处是什么地方?”
“烈山,天问宫。”
“不错,这是三千年来仙界举行仙盟大会的唯一圣地——烈山,天问宫。”药长老一步一步踏阶走下殿前洁白无暇的须弥座,边走边解开脑后的口罩巾子活结,“真人可知道为何要选在此处举行大会?”
“请药长老解惑。”
“因为在仙界,仙盟盟主之上仅衡禹和府安两位上神有资格评价盟主的善恶功过。”
道清再揖礼:“难道在药长老眼中天界圣使分量不及二位上神吗?”甚至,在她眼里或许连“元留”都不及。
药长老顿住脚步,皱眉:“既然诸位已有定论,何必还特意来告知我。之后对整个仙界发一纸通告我一样能知晓。”
“实不相瞒,贫道不只是来告知药长老结果,也是来请药长老移步偏殿面见圣使的。”
“我不参与仙界诸般庶务,这是在我接受封号时约定的事。真人忘了吗?”
“仙盟不可一日无首。”
“这事与我说有何用。”
道清忽然对着药长老跪地长拜。
“贫道等恭请药灵母雅沙长老,接任仙盟盟主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