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附近的情况比云罗猜测得要好很多,至少没有尸体。
逃进一千五百阶上的只有几十人,其余人都零散在台阶上。白色长阶上并无斑驳血迹,同门们要么昏迷要么摁紧心口面色痛苦,显然都受了不轻的内伤。魔族似乎用什么秘法封住了他们的部分穴窍,废血不能吐出。
不取性命,也不放生。
云罗将手中的两袋药递给在她身后落地的师弟,嘱咐他按雅沙一贯的规矩先给众人用药之后,就独自站到守山阵边缘。她祭出双剑和身份令牌,借她师尊留在剑和令牌上的神识将守山阵推到了第一百七十阶上。
这并不是易事。川杭山中能控制护山阵与守山阵的只有继承了“元末”和“元留”两个道号的上仙,前者是掌门之下序位第一的长老,后者就是兼任仙盟首领的川杭山掌门,两位都是万年内有望飞升上神的存在。云罗此时假借师尊的神识动了守山阵,虽没遭到什么反噬,但体内灵气几乎全被抽干。
若不是之前闭关时收效甚佳,恐怕修为得往下跌去几阶。
“云罗首席救我!”
被魔兵们打昏了提在手里的有八个外门弟子和两位客座长老,其中一个在云罗走下三百阶的时候醒了过来,从魔兵的掌下奋力挣出头来向云罗大叫。他刚叫出一声就被魔兵抬手封了嘴,那魔兵手上还提着另外一人,和同伴交流个眼神后决定趁另外九个还没醒过来赶紧先把他们嘴封了。
他们怕吵了魔君。
说实话云罗和山门的直线距离并不算远,那公子的喊声也足够大,当然听得非常清楚。可惜把守山阵前扩了这么大的距离,她还能挺直腰板踩稳脚跟地往下走已实属不易,所以即使听见了外门师弟的求救也没办法立刻冲过去。
魔君突然这么折腾川杭山,大概找的就是被他们特地揪出来的那几个——多巧,刚好都是三年前被世家强塞进来的公子爷们。
“云罗师姐,对不住,我们……”
云罗没等趴在第二百阶正中差点被她踩到肩的师弟把话说完,头也不低地先把雅沙一直让她随身带着的伤药扔给这位师弟。云罗一向准头好,装药的小瓷瓶正砸在开口先自责的师弟嘴上。
所谓“闭嘴、少废话”。
不管有没有力气动手,果然还是该少动嘴皮子。
云罗接着往下走,因为二百阶下倒着的师弟师妹和客座长老实在有些多,她的路线也就只能七拐八扭,本来就不怎么够的气势又被生生截去一半。
观诸位师弟妹和客座长老们的相对位置,好像阵法结成后连一周都未行满。
麻烦了啊。
他们第一次结阵成功的时候可是直接把她给困住了。魔族的人这么轻松就破了这个被打磨了五六年的阵,实力恐怕要高出她好几个档次去吧?
要是能活着撑到师尊他们赶回来,她一定要把原来想做但不敢做的事都做的事都做了。
管什么世人风语,她就是喜欢自己的师尊怎么了?她现在连魔君都对上了,世人的评价又还算什么?
魔君欸,她这一步下去,面对的就是那个传说中曾经重伤了天帝的魔君欸!
天生扫把星也不带这么倒霉的。
云罗从一百七十级一步踏到连着一百级的长阶台上,不卑不亢抱拳施礼:“川杭山掌门元留上仙玉子卿座下,渺云峰首席云罗,见过魔君。”
魔君却不理会云罗。他摘了右手上的护甲,随机地在依旧昏迷的某一川杭山人前站定,眉头越蹙越紧。到两个客座长老面前时他还特意蹲下,右手五指联动在两人面前写画了些云罗看不懂的符文。
完全没把云罗放在眼里。
如果不是自己现在代表着川杭山最后的面子,云罗真想咆哮两句。
然而现在并不满足“如果”的假设。
云罗暗自叹气,低眼看看自己的袖口:穿了六个月的衣服,除了味道有点奇怪,颜色还是挺白的。最主要的是这件深衣做的是小广袖,不方便穿着和人交手,但是非常适合做个负手质问的动作。
于是云罗就挺直腰板负手于后,看着起身走向魔兵排成的短弧所对的圆心的魔君发问:“魔君突然造访我川杭山,行为虽然——直接,但并未大肆屠戮我门中人,想来也不是来与我们结仇的吧?”
魔君还是没出声,面对着魔兵们压制在手下的人重新在右手尾指带上护甲,接着左手掌心上翻,贴在他掌心的红痣变成血滴上浮起半寸。
云罗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接着再问:“不知魔君突然造访我川杭山,是为何事!”
“与你无关之事。”魔君瞟云罗一眼,终于应她一次。
若云罗此时站到魔君身边,就能看到八个外门弟子和两位客座长老都睁开了眼,只是他们的眼眸都变成了石青色。
遍寻六界,只有魔界黄金狮人才有石青色的瞳。
“赤尾金骨郁社香。”魔君叹气,伸右手在半空画出一个金色十字,“他们,都是魔族。”
是背后有他撑腰的魔族。
金色的十字再分裂成小十字,被魔君挥袖打在那十人身上。十字的中心正正扎在他们丹田上一点一点往内钻,钻入后又团成圆球,吸收着什么东西慢慢胀大。云罗看到那十人忽然开始全身抽搐,似乎十分痛苦,也来不及再考虑许多,一口咬碎藏在舌下的聚灵丹拔剑前冲。
云罗不作虚招,长剑直指魔君,短剑虚护在前,剑刃穿破空气带出了清越的啸声。
倒是个护短的。
魔君嗤笑,即时出手去阻拦云罗的则是带着八抬轻辇刚走过川杭山门的青魇。
云罗所学还是山门中用来给诸弟子打基础的《臧元剑谱》,没甚亮眼的地方,讲求的是稳健和干脆。至多因为她使用的是双剑,先手攻击时长剑攻短剑防,元留上仙就更注重培养她的速度一些。
偏偏论起速度,仙界上仙之下没有人能与从出生起就在生死间徘徊的成年魔族相提并论。
——果然不是一个级别的!
云罗咬牙放弃右手的长剑,双手架住不到二尺长的短剑去抵挡青魇劈向她面门的蛇形刀。短剑被压得太紧,剑刃破开了云罗掌上的茧埋进对掌肌中,距离切断她的手掌神经也不差多少。长剑的剑身被青魇抓在戴手甲的左手里,和云罗稍嫌狰狞的表情不同,他轻松得还能挑个眉表示一下对云罗这不玩无聊花样的出招方式的赞赏。
青魇是在云罗快掠过魔兵头上时把她压下去的,后劲稍有些大,把云罗一直推到距离魔君还有二十丈左右的长阶第一级前才停下。
很显然他完全能一击解决了云罗,却不知道是在等什么。
总不能魔君可能放她一马,所以他得控制一下发挥吧?
魔君视线定在左手掌心上方的血滴上,光不刺眼但足够饱满的金色法阵从他脚下扩张到八个魔兵身后,或许是青魇张扬的鸦青**息有些碍事,他皱眉出声:“退下。”
“是。”
云罗木愣愣地看着青魇把她的长剑扔下,又将蛇形刀插回绑腿上的刀鞘。他理理外套下摆和领巾,走回魔君身边前竟然还给她行了个鞠躬礼,端得是风度翩翩。
呃,居然还真的没要她小命。
弯腰拾起自己的长剑,云罗到底还是忍不住趁着低头的机会撇了撇嘴。
明明最不讲理的就是魔族,还对她行什么礼?
讽刺她还是嘲笑川杭山?
简直欺人太甚。
青魇走回去按习惯也是先向魔君行过一礼,之后没干站着当摆设。指挥抬肩辇的几个魔兵从肩辇底座的暗格中取出泡茶用的东西,用从同一个故事取形雕刻的七个火成岩托盘抬到他面前,侧对着魔君开始调茶。
“回来吧。”魔君忽然轻语一声,质如琉璃的金色小球就从那十人的丹田中逆行到胸口。十丸小球挣脱出宿主的身体陆续投进魔君一直抬着的左手掌心中,绕着那滴血转了一周后,暂时变作手串套在魔君手腕上。
金球离体,魔兵们也不再提着那十人,任他们在云罗眼中死尸一般软塌塌歪下去。
云罗以为几个人已经被摄魂取命,无奈自己暂时没有余力回击,只用剑撑着身子,怒问:“魔君如此肆意妄为,就不怕天诛吗!”
“天?”魔君坐回到肩辇上,抬着青魇奉上的热茶半真半假地思考片刻,哂笑,“你们的天,能奈本座如何?”
云罗瞬间握紧剑柄,怒气郁结胸中,偏偏又不能反驳。
是。
他们的天,奈何不了魔君。
茶杯里的茶被饮了三分之一,剩下的账还得等川杭山的当家回来才好算。既然暂时不需要做其他的,于是魔君左手小幅度挥了一下,示意魔兵把看着就戳眼的十个人先扔开。
再喝一口茶,抬起头来魔君就看见云罗丢下剑,身形闪动地把那几人接住,每接住一两个还要带到一百七十阶以上妥帖放下。魔兵们扔人的动作虽然不是同时却也差得不远,她自己已经连站稳都不容易了,还要强行催动体内那少得可怜的灵力用最快的速度接人,以免他们砸在地上再多断几根骨头。
也是为难她。
魔君再抿一口茶,笑着抬头去看云罗:“你很在意他们的死活?”
“他们还是我川杭山人。”云罗落回到第一级边缘上,没踩稳,多滑下去一步又立即按剑于地才没摔倒,“多谢魔君不杀之恩。”
魔君笑意不改,转着手腕细看中心开始渗出赤色的十丸金球。
他当然不会杀他们。
毁去修仙人的根骨,剥夺他们的荣耀和未来——让惹怒自己的人余生如在地狱,这可是他和人类学来的好手段。
“你……”
魔君终于肯正眼看云罗,在看清她面相的瞬间话却顿住。
着白色深衣系藕色腰带的少女按剑站在长阶正前方,是气势十足的守护者的姿态。
他见过她?
……不,不是。
他见过的那孩子,鼻梁略高于她的,眉眼都要稍稍锋利一些。那孩子的唇形更薄,唇色也淡,笑起来的时候只会稍稍翘一点嘴角。眼前这少女柳眉杏眼巧鼻朱唇,称一句“国色天香”也绰绰有余,而那孩子明明精致的五官合在一处却还不能算是美人。况且,那孩子即使言语活泼,但是双眼之中并无朝气。
那孩子和她长得很像,但不是她。
大概还要比她年长些。
视线不经意地向下滑,魔君有些意外地看见了挂在云罗脖颈上的一个坠子。之前她抢接那几人时行动速度过快,这坠子应该是那时掉到领外的。拇指头大小的圆球形坠子非常饱满,乍一看只是个包了镂雕银饰的海珠,但珠子里有颜色极淡的银紫絮团流转,仔细看还微微透光。
再不识货都能明白这坠子很不寻常。
“你这坠子,从何处得来?”
云罗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马把坠子塞回衣领:“家姊所赠。”
“遗物?”魔君似乎漫不经心地用右手无名指点了点杯壁。
“家姊自入川杭,从未离山半步。魔君又何必迁怒诅咒于她!”
云罗始终恨恼着魔族今日对川杭山众人的作为,魔君些微不合适的言语在她听来就都是挑衅与贬毁。更何况现在被他提到的还是她最在意的亲姐姐。
“原来还活着。”
还活着就好。
魔君垂眼饮下最后的茶汤,把纹饰卷草的茶杯递回给主动迎上来的青魇,同时无声地张口吐出一字。
【查。】
青魇躬身退下,随意从已退到肩辇后的魔兵中点出一个,将指尖凝出的传音石递出后即用法阵将其送远。
“难得你仅一峰首席也如此照顾同门,本座就给你一个机会。”魔君在肩辇上倚向一边,右手肘支在搭扶上,用食指和中指抵着额角,“你若能在本座的魔息里撑过一炷香,本座就不再动你的同门。若不能……”
“好,我答应。”
“不听听做不到会有什么后果再决定?”
“拒绝了,恐怕还不如做不到吧?”
“若是你不能做到——恰好本座今日清闲,就把川杭山拆一拆。”魔君顿了顿,再补充,“如果你拒绝,本座左不过就是先屠了你的同门,再拆拆川杭山。至多,留你一命好了。”
云罗到底没忍住,正对着魔君翻了一个白眼。
讲点道理行吗?
魔君被云罗这白眼翻得有点乐。除开他那个胆大包天的义妹,云罗还是第一个敢对他做这种表情的人。
也不知道那孩子现在会不会和她一样活泼?
想来应是不会……
魔君才扬起的笑忽然又落下去,闭眼轻叹。一声叹息到底,他的目光落在肩辇前的空地上,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只看神态行为他似乎忘了和云罗的赌注,但那纯黑色的魔息已经确实地裹住了云罗。
凭云罗的修为还看不见魔息的颜色或者形态,她用剑撑着身体站立,只能感受到那可怕的气息绕在自己身周慢慢收紧。从上方、从四周,她整个人似乎被强塞进了一个密闭的罐子里,连肺部的扩张都被限制,想要痛快地吸气几乎是妄想。全身的肌肉都被拘束着,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能听到骨头变形的声音。
——这一炷香的时间怕不好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