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之内,天下满海,海中浮陆。日照之下海云登空复又坠空。云化水则由高往低,成湖泊、成江河。天下山海阔大,人所能及不过万一。故不见人间凡俗之外尚有神仙居所,亦不知山可陷海之下、江河可逆势而上。
逆势向上之水,亦可化舟载人。
乱发旧袍的道者挑一盏有火无盏的提灯走上土石湿润的岸边,躬腰向带他入山的逆流河水致谢。
月下忽有鹰隼鸣啸掠过,道者抬头看一眼才转身向他背后的树林。
树林幽深仿佛无尽,地上土壤被埋在数代春秋叠加起的落叶腐枝之下。道者落脚时只是将将触到地上腐质,不曾留下半只脚印,像是怕惊醒了枝叶掩匿下的幼弱生灵。其实步行的动作与他而言只是一种不必须又难以更改的习惯,他迈步缓慢但身形迅疾,几息之内已深入林中,挑前的提灯在幽暗中光辉不减,但并无点路的能力。
其时已入秋,即使深夜静谧无风,高木枝头依旧常有落叶飘零。
道者有时任枯叶擦身归根,有时又小心避让。倏然他身形从一幻三,同时各伸左臂接下一片半黄的叶,然后三分回一,再倾掌让树叶落下。
此时道者再抬头,眼前已不再是从不重复但又一直幽暗不变的夜林。前方有人造了一个简而不陋的小屋,以花苞瓣缘染红的荆棘绕成篱笆,砌白石为柱趋拱形搭顶,又编鲜藤作门。
门上有锁但此时只是虚掩着,道者也不敲扣问询,直接伸手推开。
门柱上的拱顶攀了色若翠玉的绿萝,连着花架,一路纠缠到小屋双开的门前,又再转向檐上,搭成一道别致的门廊。门廊长过十丈,两侧就是屋主精心照料的花园。
花园中满种石蒜,或者说是曾经满种石蒜。屋主护养的石蒜都是纯粹的白色,连茎都有些发灰,道者第一次来见时满园的花都接近残败,后来又都变成花苞,花苞重放之后便是连花成云比胜天宫。
不过这次别久再观,园中竟空缺出几只花的位置,正和站在这院中抬头能见的几点星辰一一对应。
与院门外不是夜深似墨就只有薄云掩月的单调夜空不同,此院中还能看到头上星光点点。
人间仙界都不能再见的点点星光。
“真像。”道者呢喃,满是锈迹的挑灯杆子因为他一时出神,顶端就敲在了地上。
那点灯火倒是未和灯杆一齐砸在地上,它被并非来自道者身上的灵丝牵引到了花园中的一个种坑中。端一瓢清水早早等候在此的屋主将水浇到“灯火”上,直到一瓢水尽恰恰漫过灯火。他也不填土,任它自己在那种坑中陷入深眠,起身走向站到廊边的道者。
屋主的身法与道者同出一脉,都是一样的迈步徐缓又掠行迅速,分株穿花过又片叶不沾身。
“真像。”道者转头看着屋主,又重复了一遍。
却不知是说屋主院中星空与旧景相似,还是此时此境与彼时类同。
发铅白而眸深灰的屋主只是摇头微笑,目光落在道者手上已看不出是剑的剑上:“开山镇河翰王玺,你竟是半分都不心疼。”
“会心疼翰王玺的从来就只有都刹一柄。如今都刹不在,翰王玺变成什么样子又有何值得在意的?”
“那怪当初你作为剑客会那般声名狼藉。”屋主再前先走到屋门边,将手中雕饰百种符阵的水瓢搭在阶下后旋拧门把打开屋门,“入阵前也不知道将自己收拾齐整,真不想让你进门。”
道者右手食指在剑上轻扣两下,不知被尘封了多少年的剑又一次被藏起:“我更狼狈的时候兄长又不是没见过,那时候也没见您把我往外赶呐。”
屋主哼笑一声,坐到屋内靠另一门放置的根雕茶桌后,凭空舀一壶水架到无炭无柴的石炉上。道者刚一坐下,壶中水便已沸腾,于是屋主取与石炉同料的石杯为道者乘上水,单手置于他面前:“忘川待友,可洗尘。”
“洗的是风尘,还是红尘?”
“沙土是尘,苦情亦尘。其实不过是一杯白水罢了,你若不愿饮,便不需饮。”
道者闭眼微笑,仰首饮尽:“其实我本是来找兄长讨要名酒佳酿的。”
“名酒佳酿都是内子私藏,我可是从来滴酒不沾。”
“三千年的夫妻兄长还与嫂夫人分得清彼此?恐怕只是拿来搪塞我的借口吧。”
屋主为道者再添满杯:“缘分非无尽,时候到了自然当断。一直分清便不怕断不清。”
道者本欲饮一口,听到屋主的话后只咽下半口。
“这就是兄长的决定?”
“倒不如说是我与她结为夫妻的前提。”
“嫂夫人可不见得会认同。”道者将剩下的水饮尽,又向屋主讨了满杯。
“这便是我们的事了。”屋主笑容始终不变,提起水壶晃晃,把最后一口倒进道者杯中,“听说你外门中人肆意妄为,犯到那位尊者头上了?”
“也不过是些弃子。托尊者的福,倒是给我送来了个今后可以彻底拒绝世家们强往我门中塞人的理由。”
“看来,此事当真不是你故意为之了?”
道者抬眼便对上屋主意味深长的笑,亦回复同样的笑意:“只是顺势而为。”
“将计就计。不过如你这般的心机深沉,恐怕算计的不止一家吧?”
“晋皇失道之说、方氏家将叛国之由、越王安邦之路,中八百细作身份线索与不臣的宗门、上九门对川杭的不满——多年筹备,终于是找到了一个开局的楔子。”道者翻玩手中石杯,眼中划过与他苍老颓然的外形不符的毫光。
“越王?原来你记在名下又送返凡界的那名弟子,就是传闻中才及龆年就被越王驱出王宫的世子。倒是把消息捂得严实。”
“所以我让他再按捺几年,虽是为了大计,但也有几分要补偿越王的意思。”
“听你的意思,难道越王一脉竟还真有血脉情谊了?”
“若越王一脉不是同宗一心,****离宫无讯,照另几位公子的斗法,一向优柔寡断的越王又怎么可能弹压得下来?”
“呵,难怪越国王室党争不断,气运却比上国晋朝还凝实。你授意的?”
“兄长这话就太小看人类了。”
“你信他们,我信你。”屋主见道者下意识抬杯欲饮,只好再为他烧上一壶忘川,“只是有一点,莫忘了晋朝的国师。那一脉可不简单。”
道者双手执杯接得水,饮下:“晋朝有国师,我们同样有。”
“哦?你找到衍丰氏传人了?”
“是衍丰氏耳孙,也是其正统传人。”
“上善啊。”
“着实是意外之喜。不知兄长运气如何?”
屋主长叹:“不见雷皇,不得少君,不谒天道。”
如此,倒是再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了。
道者失笑,再次将杯中忘川饮尽,起身告辞。屋主送他至院门外,最后道别之前道者终究还是忍不住再劝。
“关于嫂夫人之事,还忘兄长再三思。兄长当明白,有时同心却不同行比生死之别更残忍。”
屋主只是笑,抬手掩上院门。
“看来你并不打算改主意啊。”
屋主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女声,他回头便见到只裹一件单衣站在屋门前的妻子。依旧是笑:“你听到了?正好。”
“我听到什么了?我可什么都没听到。”
“缘尽则散。”
屋主的妻子仰头笑出声:“你舍得?”
不得不舍时,自然就会舍得。
于是屋主颌首:“舍得。”
屋主的妻子倒不觉得意外,似讽似痴地笑了几声,忽然从门边冲向屋主,将他压到地上。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笑容一如他初见时那般明快纯然:“姑奶奶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