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
宴漠呼叫的声音刚落,魔君身后忽然窜起个影子,用带鞘的剑狠狠砸在魔君后颈。宴漠偏头看清袭击魔君的竟然是方周,差点背过气去:“无礼后生!你干什么!”
方周握剑的双手抖得十分厉害,击打魔君后颈的那一下他用了十二分的力气,魔君分毫不损,他的手腕却疼得快断了。他刚落在地上还没喘顺气,一时也回答不了宴漠。
“无碍。是本座吩咐的。”
因知晓自己随时可能失控,魔君把围攻方周的天将处理完后,命令他在发现异常时务必将自己敲醒。
宴漠以眼神询问方周,方周半脱力地点头。
方周在入魔前的几年自觉身上的厉怨鬼气已经可以让小儿止啼、生灵进退,刚才那一瞬间见识到魔君身上无比浓重的杀戾之气,他才知道当初那个一心复仇的自己根本不算什么。
他终于明白临行前为何青魇阁下要再三嘱咐,让他们务必尽全力阻止主上接触到“血”了。
是他失职。
宴漠关注的重点与方周稍有不同,从刚才的惊悸中恢复后立即对魔君单膝下跪:“请主上即刻随属下回宫。”
既然魔君还能保持神志,那就还来得及。
魔君垂眼细看自己接触过宴漠背上伤口的右手。虽然还有一层手套隔着,但他已经能感觉到血的触感,明晰非常:“方周,带宴漠离开。马上。”
方周却难得的没有依令行事,和宴漠并排跪下,垂首道:“臣复议。”
“你们留在这又能如何?”魔君有些艰难地闭上双眼,然而即便是合上眼,他依旧能清楚地看见全部,让他觉得“恶”的全部,“都退下。”
宴漠方周依旧低头不起。
真是,无趣。
魔君睁开眼,一个一个将手指上失效的封环摘下,撒到宴漠及方周面前。
“本座说过,退下。”
银质封环落在地上又跳起两三次,叮叮当当,如清风响铃。
如招魂铃。
宴漠咬牙应“是”,在方周诧异抬头的同时抓着他的外袍衣领冲出殿门。
是他们愚蠢。
怎么可能还来得及?
“其实也不必赶走两位魔将。吾为尔等备下的东西,足够三人分享。”听到宴漠两人踏门离去的声音,忙着画阵的莫行南回头看了魔君一眼,笑容得意。
魔君细看手上皮套半晌,慢慢将其褪下,弃之于地。
“总之时机正好。吾等送出的大礼,魔君可以亲眼看着解封。”莫行南笔尖低下一滴浅绿色的液体,落在法阵边缘,须臾后顺着阵上字符蔓延开,“若魔将宴漠足够体贴魔君,能再多带一些魔兵过来更好。吾等在这妖都里安下的三万重兵也好尽心招待你们。”
“三万,吗?”
魔君勾了勾唇角,只是单纯地勾唇角,看不出半点笑意。
“是啊,三万。都是吾亲自挑选的精锐。”莫行南示意宴漠被撞开后就回到他身边的六位天将包围住魔君,反握笔柄捅进他们殿下的胸口。
从地面浮到地上两尺的法阵开始缓缓转动,完全无色的水从沈长书身上涌出,穿过法阵后再折回,顺着莫行南的笔汇流进那位殿下的左心室中。
咚。
咚……
闷鼓一样的心跳声,也是急躁的液体撞击地面的声音。
“噗。”
第一个血泡冒了上来,紧接着就是第二个第三个,然后所有的血就从铺地的石砖缝里冲上来。最开始只能渗进脚底,逐渐再漫过脚面,再没及脚踝,最后多到溢出大殿之外。
魔君半仰头长长叹气,侧身,一步一步向莫行南走去。恰好站在他右前方的天将要挡他,他也懒得转眼,并两指弹开那十字镋的中叉锋,顺势握住镋柄向下折断。
挥舞古锭刀的那一个从正右侧攻过来,魔君依旧不闪不避,只立起右掌以掌心迎着刀尖。再利的刀锋也伤不了他,因着自身的冲势,那刀反倒在他手上被碾成齑粉。
那天将握着秃了的刀柄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两侧颞骨忽然剧痛,被魔君单手捏着甩到其他同伴身上。
“碰!——”
六个天将,撞成一团擦过妖皇御座下的台阶砸在殿角,皆是重伤。
“不可能……”
莫行南下意识地后退,但他身后正对着那巨柱,这一退就只能靠在柱上。
魔君向莫行南逼近的速度也不变,一步踏实才迈下一步。莫行南弯腰拿回自己做武器的笔想要挡,魔君也只不过在走到他面前的时候用食指把那只玉笔压碎。
武器被毁,莫行南条件反射用手再去挡,魔君就卸脱他手上的关节。
“不可能!你不可能还有如此修为!”
魔君面上眼底皆无波动,慢慢伸出左手掐住莫行南的脖颈。而莫行南无处可逃。
能感觉到。
他能从这生物皮肤下的血流感觉到那名为“心脏”的器官的搏动。
心脏?
是什么形状?
魔君视线下滑,右手平伸向莫行南的胸腔。
……
在成为魔族唯一的信仰之前,魔君曾是整个魔界的噩梦。
当年从黑河中苏醒不过五十年的少年,竟能全歼地方领主派去围捕他的上千精锐,更险些徒手扯断上代魔君的一双羽翼。
那位可是同样由黑河孵育的玄鳞应龙。
“宴漠!”
方周看出在前带路的宴漠在出神,为防偏离原目的地,出声大喊。
宴漠一回神发现已到一片灵泉上方,旋即卡着方周腰上的革带将他也往下拽。
数月前方周抱着一个襁褓里的孩子渡过冥河求到魔宫的时候,魔君一开始也只以为是他们太不当心,被人界那朝廷里的纷争卷了进去。要不是方周说不到三句话就能呕出一口毒血,魔宫中的诸位权贵或许想不到这事能和妖界扯上这么大关联。
骨天早在魔君即位千年后就带着整个妖界向魔君投诚,甘为臣属。没有人比妖族自己更清楚他们与魔界的差距,至少以骨天为首,妖界的统治级背地里没道理动这样的手脚。不过若是那些不服骨天统御的势力,借机挑拨骨天与魔界关系也不无可能。
骨天没管好自己的族人,魔君心生不满,也不想找他办事,就自己派臣下去查。
左护法顺着线索一直查妖都,但妖都封城,包裹妖都的结界也有细微变化。他猜测妖皇有异却不能确定,只能先回魔界禀明魔君。
其实也不难猜。有胆量和实力算计魔界的也只有天族,只是但凡与天族相关的麻烦事,魔君从来都无法静坐后方。这次亦不例外。
左护法拦不住魔君,但到底不能放心。他离开妖界时在妖都附近多留了个传送阵,藏得很隐蔽。
距妖都三十七里有一个小潭,灵气富蕴到以魔将的修为都需要绕着走。若不明白左护法的顾虑,没人会想到传送阵就藏在潭底。
“告诉我你的亲兵的位置,我负责召集他们。”
“不,我留下。”宴漠越过方周走到谭边上,卷起袖子露出局部显现原身的右臂,“凡界对你的排斥没有对我这么强。你直接去‘点茗馆’,务必找到明照陛下。”
“明白。”
方周也走到宴漠左侧潭边,与其分踞亢、星二宿。宴漠张手将整只右臂插进潭中,深灰**息外放,化作巨兽的口狂饮潭水。方周没等潭水都被抽干,见到潭底的只够一人站立的法阵后就跳了下去。
宴氏一族能吞万物,不过宴漠在妖宫已经用同样的法子喝了不少沈长书送的水,这次又是只碰到都能点着皮肤的灵泉灵水,他就不打算再自己消化。正好察觉到身后有陌生气息逼近,就转身把魔息化成的兽首里才吞的水都全力吐了出去。
这一用力,背上的伤口免不了又裂开,宴漠自己也能闻到那股血腥味,忍不住啐了一声。
“哎呀呀,宴漠将军果然好大的脾气。”来人银冠白袍,分明是魔君赶去妖宫之前被折断颈椎的那一个,头现在还歪着,“一句话未说就先泼人一头的水,这是什么道理?”
天官扯着袖子做的是挡水的姿势,但宴漠方才吐出去的水分明连他脚边也没能挨上。
宴漠收手站直,没让天官看出来他背上有伤:“你这样的实力,天帝怎么可能只让你做个文臣?”
天帝那样多疑的人,怎么可能会让一个不是空有修为、实际足可执剑为将的人站在真正握有实权的官位上。
像沈长书那样所谓军功累累的大将,不也只空有个“灵君”的阶位?
天官敲敲自己的脖子,抬手把头掰正。
“陛下老咯。”
垂垂老矣的陛下,不中用咯。
“是你故意误导你的主子,让他们以为魔君沾血就会实力大减?”宴漠拧眉,掌心聚力,随时准备对付天官的暗招。
或者抢先一步攻击他。
“主子?啊,你说太子殿下和九殿下啊。”天官扯了一下嘴角,“他们还不够格做本官的主子。”
宴漠蹙眉更紧。
天官看得出宴漠在防备自己,关于天庭的事他也不打算再露出更多的,只是抬头看看天色,说:“日头这么烈,宴漠将军就真的不愿意来这树荫里,与本官一同乘凉?”
宴漠也才注意到周围的光线还十分充足,抬头看看天色,原来还是晌午时分。
竟然还是晌午时分!
怎么可能!
哪怕他们天未全亮就已经开始进攻妖都,可不管他们攻势多强,时间早已耗了六七个时辰。妖界也是一日十二个时辰,不可能现在才是晌午前后!
“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宴漠情绪有些烦躁,右眼眼尾颜色渐深,排布诡丽的青鳞和黧色鬃毛逐层显现。
天官眯着眼笑:“晌午啊,宴漠将军不是自己看过天色了吗?”
“畸微星君救我!”
一个惊慌的声音突地飘进天官耳中,他笑意微僵,显然不愉。
然而还不等他有所表示,树林深处忽然透出一股异香。
天官和宴漠同时变了脸色,面对着那声音出现的方向,各摆出防守的架势。他们身上同样杀气四溢,只不过天官是防备散发异香的未知者,宴漠则是针对向天官求救的另一个天族。
此地因有灵泉存在,不同于别处的干燥。从树林深处吹来的湿热软风里除了异香还卷着她的笑声,似乎喜悦,又好像完全没有感情。紧接着一柄剑身纯白的长剑从他们视野正中刺了过来,将什么东西钉在了地上。宴漠和天官两人都没能看清剑飞来时的样子,只听到声音而已。
白剑长足七尺,后半剑身挖凿出双菱形的血槽。护手从两面的血槽末端右旋连至淡金色的剑首配重上,刻花凹处轻微偏紫。有同样纯白的火焰从长剑血槽前端的剑脊燃起,向下包裹出一个模糊的人形。
这火焰无声无息,带着一种难以描摹的寂静。
死亡一般的寂静。
然后她从林叶相掩的暗影里走来,明明是在烈日照射的密林之下,却身披浅紫月华。
那光辉并非为了驱散黑暗而存在,似乎也与希望无关。
“天族,星君位四品笔记官?”她伸出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把剑拔出,对着有些呆滞的宴漠和神色戒备的天官偏了偏头,笑意里带着点少女的稚气:“怎么哪都有你们的影子。”
“你是谁?”
天官盯着她后退,开始搜索自己可能的逃跑方向。
少女身上依附着不可细数的草木灵。她身量太过纤细,大部分草木灵难以依凭,便相互勾挂着,挡住了少女原本的衣着,让她看起来仿佛身着广袖盛装。因这些草木灵的存在,天官不能准确查探少女的气息,只有那凭一次呼吸就能盈满人肺腑的异香不可忽视。
本命香。这少女是魔族。
恐怕还是爵位极高的魔族!
少女知晓天官正在胡乱猜测自己的身份,只将目光放在剑脊上低头微笑,并不打算回答天官的问题。她催动魔息使手里的剑逐渐扭曲,十五念后变成一团微弱的苍白色火焰。
苍白的火种被她单手托到半空,继续上浮了些许后就开始剧烈地燃烧。颜色最纯粹的焰心最终化出了飞鸟的形状,似乎是鸦形。这白得刺眼的火鸦以尖利的喙撕扯开残余在它身上的外焰,够头轻碰她的指尖三下,然后长啼,振翅冲向穹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