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君的感情并不丰富。
哀伤、愤怒、无奈、愁虑、忧患,这些都是他的臣子们在漫长的岁月中一点一点让他明白的。他的每一种情绪形成的背后都累着尸骨,有魔界敌对势力的,但更多的是他珍爱的子民的。唯一不算负面的“喜悦”,最初也不是在魔界获得。
他从诞生起就拥有的情绪,只有“无趣”和“恶”。
厌恶之“恶”。
他在妖皇再不能反抗之后选择逐片拔取他的鳞片叫他痛不欲生是因为“恶”,大概还有些“怒”,也只是有些。拔到一半忽然就一击了解了妖皇,则是因为“无趣”。
杀,无趣;折磨,更无趣。
无趣之物可以任其自流,但他嫌恶的——还是抹消了才干净。
“果然。”魔君身后忽然有人出声。
与他有五十步的距离。
妖皇方才挣扎得厉害,基本把方圆一里内的建筑都毁了。残垣断壁到处都是,但是在他背后五十步左右好像没多少能做屏蔽的东西吧?一团三味火,把屋舍连着傀儡都焚个彻底。
空余一片焦土,倒适合他们唱戏。
魔君把妖皇想要逃走的魂魄拖回手心凝成球,皱眉辨别自己的情绪是“恶”是“怠”,到底厌恶更深,于是将其握碎。他没有急着去看背后说话的人,也没有回话,只是把早已褪下的笑挂回了唇角。
“魔君连剥人鳞片都小心着不让血流出来。”说话的人拍击双手,似乎是出手豪阔的看客在给戏子喝彩,“如此细致的手法,难得一见,难得一见啊。”
天庭的人果然废话多。
魔君从衣袍侧兜里捞出一块素白的帕子擦手,因为无水清洗,他把皮肤擦红了还是觉得不太舒服。但这里没有侍从,他也只能将就着。擦完手,帕子还是照惯例烧了,他盯了一会儿左右手上的护甲,从裤兜里捞出两只纯黑的鞣皮手套拔了护甲戴好后再把护甲套在指上。
“早年听说魔君身经百战,却无论取了多少条性命,从来都是滴血不沾。那时还只以为是你修为高深莫测。现在看来,魔君虽然确实是修为高,但所谓‘滴血不沾’,原来还是因为沾不得。”
魔君想了想,还是把三支护甲取下。
舍不得,是因为“喜”吧?那就留下这能让他生出多余情绪的三支护甲。
于是将摊在掌面上的护甲翻看三次,魔君将空气划开一条缝,把三支护甲扔进去又顺便取出三个银环,套在之前戴护甲的三个指头上。
同样的封咒刻在戒环上就必然比藏在护甲的雕刻下要密集得多。银环才拨到指根,魔君隔着手套也觉得戒环内侧的温度过分灼热。
虽然这点温度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
“说实话,我们本来还担心不是陛下身上的血对你能不能有作用。不过现在看来,谁的血,应该是没什么区别的。”
魔君还是没说话,他低头,看见自己脚下的地有些扭曲。
原来藏在地下,难怪他刻意驱着妖皇绕过一圈妖都也没能找到。
“妖都之下就是血池。这蛟本是封着血池的阵法的‘栓’,你杀了他便是开启了法阵。血的味道如何?”
确实有血的腥味开始上涌。
魔君终于快耐不住他的呱噪,转身看着说话的人,问:“笔记官?”
“魔君对天庭的朝制倒是熟悉。”白袍银冠的天官敛袖行了一礼,后退一步。他身前很快有两排重甲兵列阵,只做防守姿态。
倒还算谨慎。
魔君嗤笑,眨眼已穿过两层天兵到了那说话的天官面前,抬手掐住他的脖子:“本座确实不便沾血。只是,那又如何?”
道行差了太多,不一样只有任他宰割的份?
天官瞳孔皱缩,额角的冷汗还没来得及流下来,耳中已经听见了一声骨头碎裂的脆响。他并不觉得疼痛,只是如堕冰窟,冷得彻骨。那是一种不同于死亡寒意,是在直面至强时从魂灵深处蔓延开的无边恐惧……
“咚。”
白袍天官倒在了地上,圆瞪的双眼里瞳孔紧缩、空无一物。
魔君站在天官旁边面色似有犹豫,但因为咽喉向下的脏腑因嫌恶情绪翻腾得太厉害,终究不愿再碰他。死没死透都无所谓,左右他们在他面前翻不起太大的浪。于是他拍拍手,看着妖宫的方向皱眉。
天帝毛病甚多,爱养一群空有修为而无战力的“文官”,每次外遣武神都要派出来一两个,美其名曰是“督战”。魔君也是佩服他,用几个武将都要像人间帝王一样小心翼翼,还好意思总以为自己是至高无上。
也不知道来了几个天将,够不够杀。
四周有沙石被风卷起的细碎声响。
然后本是要护卫天官的那些天兵们同时倒在了地上。他们都表情都一样,看起来坚毅的眼神深处是对于魔君的恐惧,还有眉心一点红迹。若在此时能剖开他们的脑颅,大概还会发现他们被熔毁的脑内也一模一样。
都是魔君在方才穿过他们队列的时候被顺手处理的。
杀戮,实际上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简单又无趣的事。
风又吹得更急了些,原本一直在变化扭曲的地面忽然也安静下来。
只有风里的碎响依旧嘈杂。
风里的声音越听越有些怪异,似乎还夹杂着液体的声音。就是那样,浓稠的液体从地下冒出来的声音。魔君回头去看,只见满目赤红。
那边妖皇还未消散完全的身下渗出来大量深红的液体,一层一层向四周蔓延开,温热微稠,确实是血不错。
是血啊。
他有多少年,没再尝过血的滋味了?
魔君觉得他可能是想要笑的,可是抬手探到嘴角,无论左右都没有弧度。他想,或许他现在比方周更称得上“面无表情”这个词。再低头看看,好像双手都在轻微颤抖,只是不知道到底是兴奋或者压抑。
或许是被压抑着的兴奋感?
所以他才这么厌恶血的味道。
因为血会剥夺去一些他得来不易的东西。
比如感觉。
连感觉都不存在的东西,太丑陋。
可他若要找到那个“入口”又不得不借助这些血——但愿最后的结果值得他这一次“任性妄为”。
血终于快要漫到魔君脚边,他低头长叹。
有些失算,早知道他们有如此手笔就不该再带宴漠及方周同行的。
他可不想再误伤自己的子民。
……
宴漠握拳站在御座台阶下一片半干的地上气喘呼呼,看见一个又一个白衫银甲的青年走进来的时候真的想骂娘。
开玩笑呢吧?
七个。
七个天将!
刚解决完一个,他身体里还有能拿去淹城的水没消耗完,丫居然一次性又来七个。
“逵纬灵君辛苦了,”最先进门的莫行南走到仰躺在地上的沈长书面前,“剩下的交给吾等就好。”
沈长书躺倒的地方就在宴漠第一次踏足的那根巨柱下,他嘴角挂着血,甲胄上的护心镜已经被宴漠打碎:“祁安灵君,本尊没记错的话,殿下此次并未许你下界。你现在出现在此地,是抗旨不尊。”
宴漠看着那七个直接把自己无视了的武将和离断气不远的沈长书,有点懵。
现在就开始窝里斗?
“吾若不来,看逵纬灵君现在的模样,怕是也无法完成殿下的懿旨吧?”莫行南在想要站起却不能的沈长书身边蹲下。
“本尊自然能不负殿下所托。不必祁安灵君挂心。”
这下好玩儿了。
看那边聊的开心,正好宴漠需要喘口气,就干脆盘腿坐下,光明正大地旁听。那边几个人说话也不知道压着点声音,叫他听得一清二楚,似乎是完全不把他当回事啊。
他可最喜欢容易轻敌的对手了。
宴漠捂着嘴打个哈欠。
“逵纬灵君怎么总要这样与吾敌对?九殿下与殿下尚是亲兄弟,你我虽然所属不同,但也都是陛下的臣。这般水火难容怕是不好。”莫行南帮沈长书理了理破碎的银甲,“更何况,吾能出现在这也是受殿下所托啊。”
“你什么意思?”
莫行南皱眉想了一下,答:“殿下谨慎,怕只有一个血池不能真正限制住魔君,所以委托吾,让吾用殿下自己的血再做一个血池出来。”
血池?
宴漠脸上的表情僵了僵,然后抚着额开始无声大笑。
三千年前主上在冥河与天帝一战,重伤天帝后因为一时闪避不及沾上些天帝的血迹,当时就被两位护法掩着回了魔界。他们要是凭那一次就认定主上沾了血后天族就有机可乘,那他真是无话可说了。
就算是真的有机可乘,也不是因为主上修为跌损。
自作聪明当被聪明误。
宴漠站起来找到一开始就被沈长书掀翻的那个水镜盘,把从沈长书的“水龙牢”上夺过来的水全吐进去。
“莫行南,你放肆!”
“殿下亲口对吾下的口谕,吾怎么就放肆了?”莫行南笑,觉得表面功夫做足了,就示意他身后的其他天将拖出来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紫衣银靴的青年被两个天将架着走出来。青年头颅深垂长发凌乱,被两个天将架在中间,仿佛是一个才受过重刑的犯人。
沈长书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殿下!”
那边莫行南宴漠打量那着天族皇室服饰的人半晌,又听到沈长书吼出一声“殿下”,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笑。
站起身拍拍裤子上沾着的灰,宴漠强行催动魔元让自己暂时回到能与人一战的状态。眼见莫行南运笔画阵将沈长书和那位天族殿下一起拘住,他从左侧刀鞘里拔出刀甩到沈长书和那位殿下之间。刀上被他裹了一层魔息,虽然切不断那个法阵,让它暂时不能运转也算差强人意。
“魔将宴漠,吾送了殿下和逵纬灵君后自然会腾出精力像招待外面的魔将方周一样招待你。你何必着急一时。”莫行南皱着眉转过身,面上表露出来的是不满,是不悦,也是不屑。
要不是看在宴漠才与沈长书一战,消耗过多之后已不足为惧。况身边这几个道君得暂且留下来给他压阵,分出去的十几个道君又还没把他们对付的方周的头颅带过来,他一定先解决了宴漠在专心“创作”。
宴漠手里掂着从右侧刀鞘里拔出的刀玩,觉得比起莫行南的目中无人,沈长书说不定已经能算天庭里十分好性的人了:“你们自己要找死,我没意见。但是我还是要奉劝你们一句:你们天庭的权力之争,别用我家主上做刀子。”
莫行南并不与宴漠多话,转到被宴漠用刀破坏了的阵的一角拿出一只玉杆毛笔开始修补。
逵纬灵君已经没意识了,借这阵法夺出他的能力,再放出殿下的血来就很容易造一个血池。妖宫外的血池太大,打开需要费些时间,魔君觉出异常后要及时离开并不难。但是以魔君过分护短的性子,看到在那的笔记官后多半放心不下这边可能遇上高阶天将的手下,折返魔界前自然会先过来带上他们。
也活该魔君太过自负,想仅凭两个魔将就攻陷整个妖都。要是他多带上千百个魔兵,他们的计划还要更难行使得多。
罢了,左右沈长书已经半死不活,要不要道君压阵都一样。于是莫行南抬手横切空气,让另外六个去招呼那个话多烦人的魔族。
宴漠见六个天降同时逼来,就把第二把刀也甩了出去。本来是准备直接切掉一个人,不过手上力道错了两分,砍在了人家腿上。
这倒是无所谓。
宴漠扭扭脖子,徒手抓握从他两边刺来的长剑,想交叉刺进另一方的胸口。不过他们反应也快,在剑尖被控制住的瞬间就弃了剑,各发出两支镖攻向宴漠腰腹。宴漠立即把手上的剑甩向身后,挡开四只镖,最后再刺向绕到他身后使十字镋的另一人。
四人围堵四方。
视线里有两人捕捉不到,那么——第五人应是从上方突袭。
宴漠突地向前做一空翻,用覆盖着魔息的脚跟将欲从他头顶上砸下来的卧瓜锤踢到一开始被他砍伤了腿的那人身上。那人腿伤愈合极快,拔下宴漠的刀后新肉就长了出来,此时见同伴的武器转向自己,退后三步用手上的笔挝将将挡下。
弹开上方的攻击后,还未落地的宴漠又用手指使从他两侧飞来的毒镖转向向上,正好扎进上方一人的肩胛骨。然后右手握拳,在落地同时砸到地上。
下方,第六人!
“轰!”
殿内浮雕石板铺的地面顷刻碎了大半,宴漠站在碎裂的起始点,出拳的动作还没收回,眉头紧蹙。
不在?
宴漠立时收拳,外放魔息渐转为罡气,但第六人攻势已至。
古锭刀冰寒的刃埋进宴漠背上斜劈而下,宴漠及时蹬地前踏还是被切伤了脊椎。而前踏这一步虽让他免了更重的刀伤,却正好撞上先前第五人落地后挥过来的第二锤。
这一锤结结实实砸在宴漠腹上,将他向殿门口打飞。
宴漠口中喷出一口血,脑子里想的是幸好这次在这里的只有自己一个。
一时大意竟想当然地以为他们是从六个方向包围自己,而没注意到藏在第五人上方的第六道气息。如此不光彩的落败方式要是被几个损友知道了,他至少能被他们嘲笑两百年。
“区区六个道君而已,竟也能伤到你。”魔君在宴漠快飞出殿门时刚巧抵达,以一掌触到他背上的伤,化去他的去势,语气里还带着一点笑意,“宴漠,看来你真是悠闲太久了。”
宴漠双脚落实,感觉到背脊被切开的地方有灼热的气息覆盖,伤口血肉开始迅速再生。他扭头去看时魔君刚收回手,皮制手套外每一指上都套着银环。他看到魔君手上沾了不少血,银环内侧的封咒都跳跃到了外侧。视线不经意上移,又看见了魔君的眼。
平日里,魔君的眼瞳是金色,近圆的瞳孔只些微偏赤。而现在他的瞳孔已经成了绯红色。
他绯红色的瞳孔拉直成贯纵虹膜的一线,然后逐渐撑开为正圆、成为新的瞳色,只在中轴上留下一线黑。魔君原本在虹膜上的金色在瞳孔打开变成新的眸色后尽数被从角膜缘挤到球结膜上,四散游移组成时时变动的线性纹样,像是被融化的黄金。
魔君察觉到宴漠的视线,眼皮一抬目光就直刺到他眼中。那在中轴缩成一线的黑色骤然打开,边缘五裂。
那是极度妖娆也极度危险的一双眼。
宴漠忍不住后退一步,口中惊呼:“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