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垛口上抬起自己刚沏的茶,半眯着眼的魔君缓慢地将茶香吸进肺腔。吹开茶沫少抿一口,他习惯性地用尾指的护甲尖轻敲杯壁。
进了妖界后魔君手上没再戴什么东西,直到方才闻见那血腥味才又带上护甲,还是左手两支右手一个。这次的护甲底托掐金烤蓝绘的是和他身上衣袍同寓意的纹样,用夕颜去缠石蒜。但工匠觉得单是这样还不够恶意满满,底托上又用银雕了碎骨,碎骨的切断点又故意做旧显黑,一眼看去与被烧焦无异。而且尖端磨得锋利,必要时真的可以当武器使唤。
“主上。”
“主上,打扫干净了。”
宴漠和方周一齐面对着魔君,凌空单膝跪下。
魔君扫视妖都一周,忽然垂眸长叹。
空城。
妖都建成两万七千年,一宫九殿十五城,虽然因是妖皇所在而比别处都严肃,但因为这里集聚的都是妖族真正的权贵大能,所以也是繁华奢侈的宝地。
彩石铺就的街道,雾气缭绕的府苑,远处依山而建的华丽妖宫,还有街巷里来来往往、或乘轿或骑行妖兽、仆从无数的妖界贵族。一切看起来这么正常,从来不曾被魔君之前攻城的动静惊扰。
魔君轻笑出声,把手中的茶都倾倒到地上,如同凡人祭扫。
“难得他们能把傀儡做得这么精致。也难怪青魇和路尔,两人一齐调查之后也只能和本座说一句‘有古怪’。”魔君将空气拉开一道口子把茶碗放了进去,拿起之前被他随手放在一边的折扇,用左手握住扇头,“把自己的子民糟蹋得一个不剩,你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半空中慢慢踱过来一个穿天水青衣裳的青年,宽袍缓带长发披散,额角排着深浅渐变的细腻青绒羽,眉心镶一块深绿晶石。来者姿容相貌一等,刚不硬僵、丽不妖媚。可那分明是个妖,却打扮得像个修仙的人,说话前还要先欠首致意:“如何处置‘叛臣’是孤的自由,魔君这责难还真令孤惶恐。不过来者皆是客,魔君何不先与孤到宫中喝上一杯热茶?”
方周保持着单膝下跪的姿势,手却按在了剑柄上。
宴漠还能嬉笑:“妖皇阁下收拾一下,倒还有些仙风道骨的气质。”
作为随性随心的妖魔,最不屑的就是仙家刻意为之的礼貌端正。
“他不是骨天。”宴漠心思易猜,魔君也只是随口纠正一句。他站起身拍拍袍角沾上的几点灰尘,一步走下了城墙。
宴漠和方周自然不敢凌于主君之上。跟着魔君一起落回地面,抬头看看还杵在上面的妖皇,宴漠紧紧蹙起眉。
不是骨天?
形貌可以作伪,但这只分明与骨天拥有同样妖力,不是骨天又是谁?
“还是魔君好眼力。骨天失格,已被天道诛杀。孤是新任的妖皇,名叫……”
“别顶着骨天的样子说废话。”魔君抬起手冲妖皇做出抓握的手型,向下猛拉。
半空中的妖皇反应不及,只觉得脖颈被人狠狠攥住,身体重心骤失,急速下坠。他的头先触到地上,然后砸了进去。
“其实你也不必自报家门。本座对天庭养来逗笑的东西没兴趣。”魔君看着被他把头按进地里,身子还趴在外面狼狈非常的妖皇,实在是忍不住要多说几句,“骨天已经够不成气的了,但千年前见面的时候,他在本座手上好歹也能撑过十招。”
妖皇把自己的头从土里拔出来倒很轻松,只是一张脸被气得通红,又沾着土,看起来太过可笑:“你!”
“怎么?莫不是想对本座斥一声‘放肆’?天庭上那些虚伪的东西给你些甜头,你还真就敢自认为尊贵了。呵。”魔君对着面目扭曲的妖皇斜挥右手,将他扇出百米之外,然后又一步一步走近他。
“妖界不是魔族的地盘,所以本座不会跑到这来多事。老实说,妖界那些贵族是被你用什么手段弄死的,与本座无关。但你不该把手伸到魔族身上……”
喘过气来了的妖皇刚要站起却又被魔君用威压给拍了下去,勉强抬起头来就被捏住了下巴。
魔君下手极重,直接将妖皇的下颌捏碎了一半。他用左手继续捏着妖皇的下颌,右手尾指上的护甲点在妖皇的喉结上。然后护甲锋利的尖端继续缓慢下滑,一颗一颗挑开妖皇衣领上的盘扣,再拨开那软滑的衣襟料子,最后停在嵌进妖皇胸骨的一丸玉质小球上:“本座想,你应该不曾忘记,骨天身上也流着一些魔族的血吧?”
笑意从魔君嘴角漫到眉眼,他半眯着眼,将那丸玉球摘了下来:“不成器的后生,之前还大言不惭说要和本座对决一场。如今竟然被拿来做了偶人——宴漠、方周。”
“在!”“主上。”
魔君以护甲侧锋切断连在那玉球上的丝线,左手凝出一团火点燃被剥离核心后,容貌变化、迅速干枯的傀儡:“你们俩去妖宫里看看,不能我们大老远来一趟,什么都没捞着。”
完了最后估计还得接手妖界这个烂摊子。
“主上,这是?”宴漠看着火焰里的傀儡,觉得自己有点懵。
“用骨天遗骸和元魂珠做出来的傀儡,没看出来?”
“属下无能。”宴漠惭愧地低头,“搜索妖宫时,是否需要优先找到现在的‘妖皇’?”
魔君勾唇一笑,打开了不知何时拿到左手里的纯黑折扇,道:“不必。”
因为他已经自己过来了。
“碰!”
地面被再次砸开,激起了灰黄的尘土。
魔君这次没再用手,一脚将欲从背后偷袭的人踩到地下,身子稳得似乎发力的腿长在别人身上。
空气里的血气似乎又浓了半分,只能用折扇半掩面,深吸一腔木香后暂时屏了呼吸。
将手里的元魂珠扔给宴漠,魔君催运出大量魔息,全压在脚下的妖身上。这些魔息精纯厚重,宴漠自觉他在其中必然会被当场逼出原型来。妖皇到底是一界之主,修为比魔将更高,但也撑不了多久。半刻时间过去,宴漠方周还没得看见他人形的妖皇身上已经偶有灰色残影浮现。
宴漠看出魔君现在心情不佳,就抓了方周一起往妖宫跑去。
在这继续碍主上的眼,可不好保证过会儿不会被牵怒。
魔君也不管两个魔将,其实觉得他们避得越远越好。他的注意力放在脚下,只继续把自己的魔息一点一点往妖皇身上压,直到把他的原型逼出来。
“嚯,原来是条蛟吗?”
城后空地上被骤然显形的巨蛟压裂大片,因受魔君脚力限制,大半蛟首还被陷到了地里。
或许也不能再称为蛟,毕竟蛟首上生了两只角,大概是快化龙了。
当然,也可能是曾经尝试过化龙。
魔君弯腰倾身,右肘支在膝上用指尖去弹击蛟首左侧的断角:“让本座猜猜,天族是怎么承诺你的?‘事成之后予你一个修补龙角再夺神格的机会’?真蠢。”
妖皇血统不纯,千年前虽有幸度劫却没能成功,还被暴戾的天雷斩断了一只角。修为倒退于他而言还在其次,只是这一角是天雷斩断,在他的认知里,这就是天道否定了他。
这是耻辱。
没多少人会愿意面对这样连存在的意义和过往的全部努力都被否定的耻辱。
“你居然敢,你居然敢!”
被魔君强行逼出了原形的妖皇将粗壮的尾扬起,重重砸在魔君身边。
魔君翻身后跃一步站定,摇着扇子偏头,唇角带笑。
他怎么敢?
他有什么不敢。
合了扇子倒执柄端,魔君只从右下向左侧一拉,刚好切进妖皇打过来的蛟尾上。手上再用力上挑两分,不多不少,整好从中断尾,只给他留下一层还算结实的蛟皮粘连。
妖皇口中发出一声且痛且怒的长啸,竟自己甩弃了断尾。
魔君低头打开折扇仔细看看,确定折扇未有脏损后才抬头去看妖皇。被切下的那段蛟连着洒到地上的血污都已经散了大半,只剩下一截尾椎还算完整。妖皇一圈一圈盘圈起自己的断尾,魔君徐打折扇也不着急攻击他。
妖皇哀怜半天自己的断尾,立起头颈怒目魔君。魔君打扇的节奏不变,旧说蛟是蛇样的龙,他还等着妖皇做个吐信的动作。可惜妖皇的眼睛也不是长来做装饰的,他锁准魔君位置后,直接张口咬去。
魔君还是不闪不避,翻过扇子一面推过去一层魔息,已足够将妖皇挡下。
妖皇被挡住却还不退,喉间聚出簇火箭,集气推出。目标却不是魔君,而是魔君手里的折扇。他的火是幼时偶然得到的大机缘,天族的真火都能反吞,不怕毁不了魔君手上的法宝。
以魔君的自负,恐怕还是一样要正面抵挡。
眼看火箭尖端就要触到折扇,魔竟然瞬间合扇后撤,抬右手一把握住全部火箭,握实,那本该在接触目标后炸成绚烂烟火的火箭便彻底散去。消弥了一次攻击,魔君却未同之前几次般看戏似的等妖皇再动作。他身形一晃,已至半空。
站在半空再低头俯视,果然有条蛟尾在他之前站立的地方突出来。既可断尾再生,看来妖皇与蜴族关系匪浅。
妖皇连环两击都未得手,只恨自己被误导,以为魔君多少仗倚着法宝施为,才想借攻击法宝的方式迷惑魔君。妖皇也暗自尝试恢复人形,但身上残余的魔君魔息始终不散,他竟不能如愿。他多少有些烦燥,甩尾转身时几乎把城墙后、主城前的地皮全部掀起。
魔君合了扇子又打开,一折一折地细细查看。
不同于喜欢借助各式法器的后生们,如魔君这一辈活了数千乃至万年的老东西们,其实更喜欢撸起袖子就往上冲。
宴漠算是兴趣比较广泛的,非必要的时候都是耍着刀玩。不过包括辈分算起来比魔君还大点的四方魔王,除去以左护法为代表的一部分法术顶尖的古老贵族,虽然不反对拿着“玩具”上战场,但从来不会用手上的玩具去招呼别个。
所以被魔君拿在手里的那把扇子,真的就只是一把单纯的雕工精致恰好能入了他眼的扇子而已。别说当作武器使唤,因为雕得太过细致,一不小心哪里受力不均,或许某处细小的位置就会断裂,然后变成残次品被魔君扔到仓库里。
好在魔君还算爱惜自己的藏品,一直用魔息裹着。
烈日还未西垂,魔君悬在半空上觉得自己被烤得有点热,就又扇了几下扇子。上好的沉香木扇出来的风,味道不错。
一声吼啸忽然自下而上。
魔君合扇微笑,也向下迎去。
妖皇口中含着一团烈到边缘有白炙光芒的火球,只待魔君更靠近几分就会喷出。但魔君的身影在距他还剩七丈的时候忽然消失,他只能甩尾停驻半空,含着一口火四下搜索。
在哪,到底在哪?
他在哪!
“本座一直就在你头顶三寸的位置,你没发现吗?”魔君降下自己的高度,后跟在妖皇头上磕了磕。
妖皇骤觉全身僵冷,然而反应依旧迅速。魔君磕在他头顶的后跟才抬起来一点,蛟尾就已经甩了过来。他当然不指望能击中魔君,只是调转身形,喉间聚力将口中的火球全力推出。
火球触到魔君随即炸开,光热无比,连正午太阳的光都被抢夺。
打中了吗?
不,没有。
魔君的气息还在!
“再断一只角,你会如何?”
妖皇目中难掩骇色,转身欲逃。
然而魔君的手已经碰到了他右侧的角。他能感觉到,无论他怎样努力提速或者扭转身形,魔君始终能以自己觉得悠闲的速度一点一点将手移到他的角与皮肉相连的基部。
不。
不——!
更凄厉的啸声直冲上天。
魔君拿着才折下来的蛟角从蛟首上落回地面,笑看着妖皇痛苦地扭曲。蛟尾在魔君面前扫过几次,扬起的灰尘让他有些不适,便用手上的蛟角把那条碍眼的尾巴钉到了地上。
“魔君!”
魔君微笑不改,抬手把被风吹到眼前的一缕发丝拢到了耳后:“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