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不好的时候,果然连阳光都嫌聒噪。
魔君端着一只盖碗歪坐在毛毯皮裘的红木肩舆上,盖碗里装的是凡界当季新炒的茶。茶香随热气散展在他鼻尖下,他却始终只嗅不饮。他手上的盖碗胎薄色润如脂玉,只不过薄胎的瓷器到底保不住温,再热的茶在里面放不了多久就要凉。凉茶的味不如热茶浓郁,也就只能换。
侍候在旁的魔兵用火成岩打磨出的圆托盘给魔君送上第七盏茶,魔君捏着珐琅掐丝的茶托边缘端起来,动作和之前几次分毫不差。
肩舆下五步有鸦青色丝絮状气体盘绕成茧形。魔界右护法青魇从内部将茧切开自另一个空间走出来,向着魔君单膝下跪,低首过一弹指的时间后自行起立。
魔君深吸一腔茶香,目光落在百步外八个魔兵把仙家子弟们逐渐逼回山门的战局上,垂眸片刻,将盖碗递了回去。他低头用右手尾指上的护甲侧缘刮扫过戴在左手上的另两支,撑着扶手慢慢站起来。
“主上,信已递送,属下离开时玉子卿也起身回返。他承诺会给魔界一个交代,希望您能起驾回宫。”
魔君似笑非笑地轻扯了下嘴角,一步一步走下肩舆。
“另,属下确认过,川杭山五人身上并无郁社香。”
魔君脚步不停,撇下他的阵仗,只身往在魔兵们的攻击下青光闪烁的山门走。
地上铺着很有些年头的青石板,满布裂纹和被雨水侵蚀出的坑洼,还有很多无法肯定是一般污渍还是陈年血迹的淡痕——或许只是污渍,毕竟这些厚实的青石板已经被风雨摩搓去了至少一寸的厚度,若是血迹,那也只能是此处曾被血河浸泡过多个日夜——那场面,未免太过惊人了些。
足够十骑并行的青石板路从山脚一直铺到立在半山腰的山门前五十步,被切成正三角形的石板中又渐次嵌铺了白色大理石,摆的似乎是一个可以追溯至上古的阵。魔君就踩着这个阵走到紧闭的山门前,树木苍翠的山道上一时只有他铜质鞋跟与地面接触的声音。
魔兵们收了各自的武器,夹道下跪。
魔君负左手站定,打量了山门几眼,抬右手贴在山门前人类肉眼不可见的壁障上,用无名指点敲几下再忽然收紧:“川杭山,倒也不负其名。”
……
紧闭的山门内已经倒了大半被重伤的人,衣着各异的外门弟子两三个一起将服白的内门弟子和穿素袍的客座长老们从并非纯白的大理石道上搀扶起,听到门外魔兵攻击山门的声音时都忍不住颤栗。此时还能再战的只剩下各主峰上拥有席位的长老亲传弟子,以及十数个曾经是川杭山外门弟子的客座,他们一边指挥众人陆续带伤员继续后撤一边安慰师弟妹们落在山门上的护山阵绝不可能被几个魔兵打破。
但是他们始终紧握宝器,时不时交换眼神,逐渐在山门前聚集成阵。
魔族强得简直不合道理。只是“区区魔兵”就能将他们完全压制住,那万余年立于魔界极顶的魔君又是怎样的存在?
没有人能保证护山阵可以挡住魔君。
“轰!”
所有人都转头看着被突然聚集的灵气压垮的山门,尘土半落后可见站立门外的魔君手中青光渐明。
“退到一千五百阶后!快!”祭出法宝的几人转头大吼,声音里透着他们自己也不能忽视的恐惧。
山门后是五千级云石长阶,一千五百级上有守山阵,平日里那是内门与外门的分界,现在则是他们最后的庇护。
“退?”魔君单看笑容只像个没能遂愿的浪荡子,好像只是有些不快,半点看不出愤怒甚至连严肃都不至于。他目光将已结好阵的二十几人扫过一遍,语气平缓地吩咐他身后蓄势待发的魔兵:“找到所有身带郁社香的人。”
然后他张开手,聚在掌心的青光瞬间炸裂。
……
“铮——”
是何人,拨弦为断弦?
凉风擦过,将只用右手抠着山壁的雅沙身上那根暂时做攀臂的丝绦尾端荡到了她眼前。她转头向山门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闭目翻身向上一跃十数丈,落在陡坡上一块岩石的前端。
雅沙重新睁开眼,原本深棕色的瞳成了似乎能够流转的紫色。她在岩石上足尖轻点触石而不落实,攀臂解开放下的宽大袖幅上有个带着细碎木屑的破洞,之前被束在腰带上的袍脚还留着明显的褶。她迎风独立、拢手袖中,素色粗麻被吹得猎猎作响。
雅沙此时站立的渺云峰是川杭山分灵壁前最后一峰,也是壁前最高的一座,站在山腰上已足够将川杭山的前山尽收眼底。
只占川杭山脉百之五六的前山。
属于“玉”姓师门的川杭山脉横九千里、纵三万里,无论规模还是灵气浓度与灵物丰度都是当之无愧的仙界第一。不过山门中能拿出来给弟子们修行居住的只有这已经比大多数宗门阔气许多的前山,其余以分灵璧为界,连五位以“元”为号的上仙都不能随意进入。
所以分灵璧后真正高破云霄的雪山和古木不枯异花不败的奇景,自川杭创派以来,得见之人不及半百。
倒不是山门吝啬,只不过分灵璧后自然造化所成的阵法无数,还有远比外界所知更强大凶猛的灵兽。更重要的是,分灵壁后灵气过烈,连无缘上神位的上仙们都易被灼伤。也或许是因为此由,川杭山中才会有如此大规模的结界——分灵璧封后山,守山阵涤灵,护山阵散灵。一层一层结界稀释,才让一般修士有了亲近这仙山的可能。
而这三道结界,皆是上古遗物。
上古诸神陨落之后,能被世人学习使用的结界阵法都是先代大能们仿造遗迹自行推演出来的“赝品”——实战可用,也只限于实战能用。就好像盾和盔甲一样,在城墙面前都只是脆纸破布。
雅沙眯了眯眼。
三道结界中不算最薄的护山阵竟然在山门处出现了密集的皱褶。
而且,皱褶还在持续紧收……
“嘣。”
藏在风里的一声闷响,如焦尾断弦。
护山阵被生生撕扯去大半,守山阵与护山阵并未相连,渺云峰上也感觉不到结界被毁后应有的气流变化。雅沙能看到的,只有没等护山阵内的灵气逸散出去就以猛兽凶势扑入川杭的魔息。
仙界的人需要借助术法才能窥见魔息,雅沙则不必,不过她眼中的魔息也与他人窥见的差异甚大。修仙人眼中的魔息都是深沉的颜色,相互对比才能分辨出不同魔族身上的魔息赤橙红绿的区别。雅沙看到的魔息,却从来都是光华斑斓,同宝石火彩一般绮丽。
除了不与随扈同行,而是咬住剩余护山阵、在前山成为新结界的那一道魔息,无论是在何人眼中,都只会是比墨更浓稠的纯粹黑色。
竟是魔君的魔息!
雅沙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转身疾行掠过山脊,落在正阳面半山腰的一间茅屋前。茅屋许久无人出入,却有大量灵气不停向内灌注。
看来还在闭关。
雅沙心下稍定,走到茅屋门前准备把左手上聚出的光团按进去,不料灵气的流动突然停下,屋门也被从内拉开。幸好她反应够快,翻手捏碎光球,改成了将要扣门的手势。
“姐姐,你怎么来了?”开门的是个少女,亲昵非常地抓着雅沙的左手把她拉进了自己的茅屋里。
少女是雅沙的妹妹,名唤“云罗”,因拜在川杭山掌门座下,也是以“玉”为姓。过了今年的第一场冬雪后她才满十八岁,在百岁成年的仙界中还只能算是“幼儿”——一个资质非凡的幼儿。
云罗三年前就得五行洗骨成了地仙,在川杭山中是年龄最小但天赋最高的一个,作为掌门的首席亲传弟子在山门中身份超然。因是内门弟子,她平日里也是服一身白衣。上仙亲传弟子用来制衣的丝缎比寻常内门弟子的要多一些暗纹,虽然做的同样是交领深衣,但看起来会精致许多。可惜云罗此刻仪容算不上齐整,身上还带着点久未沐浴的怪味,直接走出去就很有些有碍观瞻。
也只有亲姐姐不会嫌弃她了。
“今日去在喆岩山寻药时意外扯破了袍子,来你这准备找套寄放的衣裳更换。”雅沙被云罗强拉到榻上坐着,把袍袖上被树枝挂坏的破洞给她看,“算起来你闭关时间也快到了,就想来找你顺便聊聊。”
“我的好姐姐哟,修行闭关时被突然打扰可是会出问题的。”
云罗笑着摇头,站起身到衣柜里翻找衣物。
雅沙低着头,贴在榻边上的左手指尖有白光化成细蛇,钻进地面后一边生长分裂成多条、一边向茅屋四角游开:“是我轻率了。平日只与草药打交道,不熟悉你们修行的禁忌。”
听到雅沙的话,云罗正好拿到罩衫的手僵了一下,下意识咬住下唇。
“姐姐,我,我不是要责怪你,我,我只是……”
雅沙也没想到自己随口扯白的一句话会意外刺到云罗,尴尬之外只抬头向背对自己蹲着的云罗笑了笑:“云罗,我不在意。”
云罗嗯了一声,把自己挑好的衣服放到雅沙腿上,自己再扶着她的膝头蹲下去:“姐姐,我一定会找到能让你成功筑基的方法。”
雅沙抬手揉揉云罗的发顶,笑而不语。
和云罗不同,她是绝对不可能筑基修仙的。
“你不相信我?”
“好,我信。”
完全是敷衍孩童的语气。
云罗鼓着腮帮站起身,雅沙才仔细看了她腿上的衣物一眼,发现都是云罗的。
这是要做什么?
“姐姐你坐着,我去隔壁找你的衣服。我们好久没去泡温泉了,刚巧今天师尊也还没回来,难得的机会!”
雅沙露出个不太情愿的表情:“和闭关六个月没沐浴的你一起泡——其实我不如不泡吧?”
“姐姐!”
“好了,快去。我在这等你。”
“不准跑啊。”
“是了,我不跑。”
“我马上就回来!”
雅沙看着云罗关上门,脸上的笑就落了下去。她起身把腿上的衣物放到一边,走到茅屋中央伸右手做出一个捏物上提的动作,之前被她放出的白光细蛇就一齐从地下冒出头,口中吐出淡紫长信。然后她又五指张开向下猛压,白蛇们立即再没入地下,在自己的位置上盘卷成符文。
阵成。
雅沙走到门口等待云罗,只要云罗再踏入门口半步,这个阵法就能生效。只需再闲聊拖延片刻便可。
以云罗的修为是不可能和魔君——不,别说魔君了,她甚至在魔兵手上都占不到便宜。
客座长老中应该已经有人向五位上仙传信,等把云罗安置好她再赶过去。全力一战的话,也不是完全不能拖到上仙们回援的时候。
至于身份暴露之后的事……
罢了,川杭山到底对她们姐妹有恩。
“魔君已攻破护山阵!请云罗师姐出关一战!”
雅沙听见声音时瞬间睁大了眼,拉开门就看到云罗刚从茅屋旁明显要精致许多的小瓦间里抱着一套衣裳出来。
云罗在折了手臂跪在她前方的师弟面前肃了脸色,转头也见到雅沙脸色煞白,不过只当雅沙和她一样惊讶于这个消息,没作他想。她将衣裳塞到雅沙怀里后走进茅屋中随便抽了根发带把一头乱发随意绑上,拿上双剑往外走。
“云罗……”
站在门口的雅沙一把抓住云罗的手腕,因为对上了云罗的眼睛,“别去”二字梗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云罗笑笑,把雅沙的手抹下去:“姐姐,我去去就回。”
“我和你一起去。”雅沙追出门外两步,从挂在腰侧的乾坤袋里取出两大包能应急的药,“受伤的人不少,我去给他们治疗。”
云罗脚步顿下,连别剑的手也僵住。站在一边的师弟似乎也很为难,看看雅沙再看看云罗,很想替云罗同意,但因为有和云罗一样的顾虑又不敢出声。
云罗思考了两息时间,最后叹着气说:“好。”
雅沙立即向前走出,准备搭前来报信的师弟的剑一齐赶过去,不想后颈忽被重击,意识瞬间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