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出发穿过城区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那是一种阴暗、低沉的气氛,”路易斯在他题为《弄潮》(Walking with theWind)的回忆录里这样写道,“简直就像一支送葬队伍。”他们走过水街,向埃德蒙德·派特斯桥走了过去。那座桥仍然坐落在那里,钢铁支架的天顶和很陡的桥面。路易斯走到桥顶处,停下了脚步。“我们面对桥那一端,是由蓝钢盔、蓝制服的阿拉巴马州警组成的一片人海,由一行数十名准备搏斗的警察组成的一排排人墙,拦住了美国八十号高速公路的去路。”游行的人们没有退缩。路易斯和威廉姆斯带领这一支和平的、不带武器的、坚持非暴力原则的游行队伍向桥头走去。“我们当时准备赴死,”路易斯在四十年后告诉我,“金博士教育我们要用耶稣的教导和甘地的手段,我们知道我们可能付出血的代价。”约翰·克劳德少校提着手提话筒喊道:“限你们在两分钟之内,掉转头,回到你们的教堂里去。”在遭受毒打和伤痛之后多年,路易斯记得后来发生的每一个细节:“我们前不能进,后不能退。我们的面前只剩下一个选择。”
“我们应该跪下来向上帝祈祷。”路易斯对威廉姆斯说。
但警察镇压的决心已定。克劳德命令部下前进。路易斯说,那情形“就像人潮扑面而来,蓝衬衣制服、警棍、皮鞭0 99他听到一个妇人的尖叫声:“打呀!打死这帮黑鬼!”一个警察猛击路易斯头部的左侧,他倒在柏油路上;很快,他闻到了催泪瓦斯的味道。“我开始猛呛、咳嗽,”路易斯写道,“我无法呼吸,觉得好像我只剩最后一口气。”
电视摄像机在转动,摄影机在拍摄,路易斯躺在地上,大口地喘气,他以为自己的气数已尽。“完了,”他回忆起当时脑中闪过的念头,“民众将在此地献身。我将在此地献身。”
当时,路易斯有一种平静感;他记得自己曾担心其他人——何西和后面的、正在向桥下走来的其他战友的安危——但是,他本人则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平静感。“我是准备去牺牲的,”他告诉我,“我躺在地上时,真以为见到了死神。真的。不知为什么,一种很平静的感觉。”谢天谢地——他活了下来。当晚十时,在行善者(Good Samaritan)医院疗伤的路易斯被麻醉药弄得迷迷糊糊,昏睡过去。他后来才听人说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美国广播公司ABC的节目主持人打断了正在放映的电影《纽伦堡审判》,播放了路易斯和他的游行队伍遭到殴打的情景。“那个场面十分惊人——一幕又一幕徒步或骑马的警察殴打一些毫无抵抗能力的美国公民,”路易斯写道,“许多观众还以为这是哪部电影里的场面,这似乎太离奇、太丑恶。这不可能是真的。”
历史将那一天称为“血腥星期天”。由南方黑人教会组织的、由路易斯、金和尧夫·艾比迈希这些信奉上帝的牧师们领导的这场运动,既是一场争道义的斗争,也是受到《圣经》思想和语言影响和塑造的宗教性斗争。八天之后,约翰逊总统前往国会,提交了“选举权法案”。
那天晚上总统的演讲,也就是那篇后来被载人美国公共宗教教规的重要演讲,差一点没有成为现实。1965年3月14日,星期天,总统演讲撰稿人兼顾问理查德·古德温在亚瑟·斯莱辛格位于华盛顿的寓所吃完一顿为时很长的汤类晚餐之后,回到家中就寝。他以为他当晚已无事可做;“血腥星期天”过后,为总统在国会的演说撰稿的重要任务已交给另一位演讲撰稿人。当约翰逊星期一早晨在白宫醒来时,问杰克·凡能提(Jack Valenti):“狄克的演讲稿写得怎么样了?”
“我没有将这份演讲稿交给他,”凡能提回答说,“我把这活儿交给赫勒斯·巴士比(Horace Busby)了。”
古德温后来回忆道:“约翰逊一下坐直了身子,语气中透出一股突如其来的火气:‘你办的混账事!你难道不知道,一个自由派的犹太人对美国的脉搏深有洞察吗?你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演讲交给一个在得克萨斯搞公关的伙计?让狄克写这篇稿子。马上就去!…
古德温大约在上午九时半到达白宫,突然接到这项任务,当他凝神注视着面前的打字机时,“一时文思如潮涌”,他回忆道——《圣经》抑扬顿挫的文字、林肯演讲的铿锵回音、游行的人们的话语,出现在一页又一页的演讲稿中。“《圣经》中的场面是美国传统的一部分,那与你个人的信仰无关,”古德温在四十年后对我说,“《旧约》、《新约》,都在对我们的为人处世施加影响,基督徒也好,犹太人也好,或者不管其他什么人。宗教比喻和宗教语言能引起某种美国的共鸣——你可以从字面上或象征意义的角度去理解这个共鸣。就算你基本上是个世俗论者,宗教里的那些理念和原则对我们来说,都应该是共有的:什么是对的,什么是公正,什么是公平。大多数美国人相信有一个神在主宰世界,不管他们是否称其为上帝,我当时在写稿时想做的,就是将民权问题放到什么是对的,什么是公正,什么是公平这些参照系中——至少对我,当然也对约翰逊来说,那是带有宗教色彩的。”
“有时,历史和命运会在某一时刻、某一地点相遇,形成人类对自由求索进程中的一个转折点,”约翰逊那天晚上说,“列克星敦和康克德就是这样的转折点。一个世纪前的阿波麦脱克斯也是。一个星期之前阿拉巴马的赛奥马也同样是。”后来,约翰逊吟诵了那首著名神曲的头一句话:“胜利属于我们(we shall overcome)”。
约翰逊演说的开场白——那数行用简单、有力和宣言式的语气解释自己使命的话,鲜为人知。“今晚,我要为人类的尊严和民主的归宿大声疾呼,”他说,“我促请两党的每一个议员,信奉任何宗教、任何肤色、来自全国任何一处的每一个美国人,加入我的奋斗行列。”在捍卫人类尊严和民主时,他必须感召信奉任何宗教的美国民众,因为当时许多白人基督徒仍然对种族主义视而不见,就像他们的祖辈那样,经常以《圣经》作为根据,为其开脱辩护,而操着浓重得克萨斯口音的约翰逊则一点都不去理会那些:
我们很少会遇到这样一种挑战。这种挑战与我们的物质增长和富足无关,与我们的福祉和安全无关,但它与我们的价值观、人生观以及我们可爱的祖国的真正含义有关。有关美国黑人平等权利的问题,正是这样一种挑战。我们可以战胜所有的敌人,我们可以押上我们的双倍财富去征服太空的星辰,但如果我们在这个问题上仍然无所作为的话,我们作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就算是失败了。因为,国家的行为和个人的行为所遵循的都是一个道理,“一个人为了得到整个世界而丧失了自己的灵魂,那他又得到些什么呢?”
在合众国的大印上的金字塔上方,有这样一句拉丁箴语:“上帝助我之奋斗。”上帝是不会帮助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的。其实,实现他的意志,是我们自身的责任。但是,我还是坚信,他真的能够理解,而且真的会支持我们今晚在此开创的事业。
在赛奥马的一个牙医的家中,正在养伤的约翰·路易斯和金一起观看了这个演讲。路易斯为人谦逊,他盛赞金是为约翰逊即将发表的演讲铺平道路的功臣。路易斯回忆道,“金博士将赛奥马、蒙哥马利、伯明翰的街道、林肯纪念堂的台阶变成一个巨大的讲经台”,美国即将听到,是一个被金宣扬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福音所折服的总统的声音。
“我被深深地打动了,”路易斯写道,“伦敦·约翰逊那天晚上没有以一个政治家的身份出现。他所说的都是由衷之言。他说的是一言九鼎的元老之言;他就像一个诗人在那里吟诵。”如果他是个诗人,他就是一个具有神学色彩的诗人,因为坚信上帝“真的能够理解,而且真的会支持我们今晚在此开创的事业”的前提,必须是我们都生活在被一个关注世事的上帝监管的世界之中,这个上帝不仅将自由意志给了我们,还将试图“实现他的意志”(约翰逊原话)的本能给了我们。
约翰逊引用的耶稣那句话——“一个人为了得到整个世界而丧失了自己的灵魂,那他又得到些什么呢?”——出自《圣经·马修书》中的一个重要章节。正如“血腥星期天”——一个罪恶的日子——导致了至少一部分美国人的清醒,《马修书》中的这段话所表现的既是希望,又是艰辛。在《马修书》中,耶稣作出了一个最终的诺言。“我还告诉你,你是彼得,”他对我们现在所知的一个名叫赛蒙·巴犹那的人说,“我要把我的教会建造在这磐石之上,阴间的恶势力,最终无法战胜他。”然后,仅仅几句话之后,耶稣就明确指出,要逆转人类习以为常的恶习,要在弱者中激发力量,或者不通过暴力赢得胜利,那些选择他指出的道路的人们的生活不会轻松,耶稣本人和约翰·路易斯所经受的一切便是明证。“如果有人愿意追随我,”耶稣说,“他就必须抛弃自我的欲望,扛起他的十字架,跟我来。因为不管是谁,凡是想救自己一命者,终将失去生命;而不管是谁,愿意为我的理想而牺牲者,终将获得永生。”演说至此,约翰逊引用了上面那段话。他对悖论的中立性有透彻的理解,就像他心目中的英雄富兰克林·罗斯福的那段被后世铭记的祝福,前言置后,后语置先。“我们必须警惕暴力的蔓延,”约翰逊那天晚上说,“我们知道那将让我们失去手中已经掌握的、斗争所需要的法宝——进步、遵守法纪和对美国价值观的信赖。”这里的价值观,在他的祖国和他的心目中,是具有宗教色彩的。
“血腥星期天”过后两周,1965年3月21日,在弗吉尼亚州林奇斯堡的汤姆斯路洗礼教堂里,聚集在那里的信众正在听一位三十一岁的牧师杰瑞·菲奥维尔(Jerry Falwell)作一次他后来为之后悔的布道。
“我对《圣经》之坚信不疑,让我无法停止传播纯粹的耶稣救世福音,转而去从事任何其他事业——包括参与民权改革运动,”菲奥维尔说,“作为一个受到上帝召唤的传教士,在我将时间和精力花在让人们受到耶稣的感召之后,根本就没有剩余时间。传教士不应被召去做政客,他们应该去拯救灵魂。”这就是在一些牧师为黑人民众争取平等而游行时,菲奥维尔所持的立场。然而,十多年之后,菲奥维尔对传教士和政治活动之间关系的观点便发生了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