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基辅的气温只有十几度,天气有些阴云密布,但似乎挡不住市民的喜悦之情。牟易左右看去,街道两边不少人家的窗框上都插着蓝黄色小旗,有钱的人家直接插一面国旗,没钱的人家也在窗口悬挂蓝黄色的布条,释放自己的爱国之情。原来那些镰刀铁锤图案、红蓝两色组成的“乌克兰加盟共和国国旗”已经完全不见了踪影。
街头上,行人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聚集在一起,朝市中心广场走去。牟易正准备过马路,前面忽然驶过一辆汽车,完全无视红绿灯,风驰电掣的冲了过去,车上还响着高昂有力的音乐,“乌克兰仍在人间,她的光荣,她的自由……”。牟易只听到前两句,觉得旋律很美,是车子开远,又听不清楚了。
看着这辆从头到尾漆成黄蓝两色汽车消失在拐角,牟易也不忍心责怪有些过分激动的司机。街道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牟易沿着大马路继续朝市中心走去。叶莲娜办公的苏联机关大楼就在基辅市政府大楼的隔壁,这也象征着苏联对于乌克兰的领导。牟易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这种时候叶莲娜还要去上班,难道乌克兰现在的情况还有挽回的余地吗?又或者驻苏联联络处会直接转型成俄罗斯驻乌克兰使馆?俄罗斯现在应该是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否则威慑乌兰还来不及,应该不会和乌克兰“建立友好关系”吧?
大概走了半小时,“祖国母亲”雕像高耸的剑尖已经映入眼帘,牟易开始思考一会怎么劝说叶莲娜。乌克兰现在和苏联虽然剑拔弩张,但还没撕破脸。一旦全民公投的出结果,宣布独立,总统令一出,可以合理合法的驱逐一切苏联工作人员。叶莲娜和苏联驻扎的军队,是首要的驱逐对象。但是看卡秋莎的状态,叶莲娜似乎完全没有提早准备,她是不想露出“提前撤退”的痕迹,给人留下把柄,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牟易不相信叶莲娜丝毫没有觉察,全民公投已经两个月了,乌克兰热火朝天的独立准备阶段已经半年了。她在做什么?这样想着,牟易已经远远看到了苏联机关大楼。但他发现,自己恐怕很难进去,人群已经完全包围住了大楼。不止是大楼,密密麻麻的人群,完全占领了基辅中心广场。
他了解乌克兰和苏联的恩恩怨怨,知道很久以前就有乌克兰知识分子提出独立的期望了,但是他没想到,现在乌克兰独立竟然有这样雄厚的群众基础。
“嘿,让一下。抱歉,让一下!”牟易喊了两句,往人群中挤,但是忽然发现,自己的周围迅速形成一圈空白地带。牟易惊住了,周围所有人都在看他,一双双眼睛瞪着自己,似乎他是从动物园里面跑出来的。几个青年男人露出敌视的眼神。“肿么了这是?”牟易愣了一下,念头一转,立刻高举拳头,
“大家听着,我要说两句,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说俄语了!让俄国佬见鬼去吧!这辈子也不说了!独立万岁!”牟易用乌克兰语大喊。周围的人们鼓起掌来,也一起高喊,“独立万岁!”。牟易拍拍胸口,心中暗叫“吓死了,一不留神,差点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啊”。刚才他说让一下,脱口而出的是俄语,因为之前和卡秋莎还有电话里接线的尤利娅说的都是俄语,脑子还没转过来。
“幸亏多掌握一门外语”牟易在人群中穿梭着,心有余悸的不断用乌克兰语“开路”。说实话,他生在乌克兰,长在乌克兰,对这片土地是有感情的,乌克兰人民的勤劳朴实,也比较类似牟易家乡东北的民风。乌克兰独立,他是双手赞成的。但是,对于残忍“杀害”自己和爱玛的那些独立派“侩子手”,他不会放过。
牟易刚经过中心广场的人行步道,想起上次来这里,还是那个夏天和爱玛无忧无虑的散步。周围嘈杂兴奋的人群,似乎也无法温暖因为想起爱玛而变冷的心,牟易紧了紧衣服,继续向前挤去。
他穿越人海,脚被踩了无数次,千辛万苦终于靠近机关大楼的外围台阶下,但却被一圈军人拦在外面,军人的军装上绣着蓝黄胸章。“是乌克兰军人?戒严了?”牟易有些发愁。这些军人应该是来保护苏联驻乌机关的,乌克兰现在还没有专业的防暴警察队伍,否则军队不会过来,太敏感了。当然,军队另一方面可能也是来监视苏联机关大楼里的工作人员。现在的问题是,自己用什么理由进去呢,还有,叶莲娜在不在里面呢?牟易有点犹豫。
人群嘈杂又混乱,挤来挤去,前排的人和警戒机关大楼的军人推推搡搡,整个广场好像一个混乱的菜市场,缺乏有效的组织和协调,牟易觉得,骤然失去苏联枷锁的人们,似乎也忘记了苏联时代的秩序和统一。他被挤在人群中,因为太矮,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刚才擦身而过的人群中,似乎不仅仅是基辅市民,好像乌克兰各地的人民都不远万里来到基辅,想亲身见证乌克兰公投结果产生这样的历史性时刻。
牟易的故国华夏,地大物博,民族众多,“五十六个兄弟姐妹是一家”。但是和俄罗斯比起来,少数民族数量根本不算什么,俄罗斯是全球少数民族最多的国家之一,有193个,而俄罗斯的小兄弟乌克兰,也自称有110个民族。牟易从前排挤出头来,发现右侧外地装束的人群中,竟然有十几个鞑靼族人。
牟易抿了抿嘴唇,亮开嗓门,对着鞑靼人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打倒苏联,打倒大独裁者斯大林,打倒民族灭绝!”
人群立刻动荡了起来,从鞑靼人的方向,迅速涌起一股洪流,撞向手拉手在机关大楼外围站成一排的军人。人墙挣扎了几下,瞬间被冲破了。几个鞑靼男人冲进了苏联机关大楼。负责警戒的连长气的跳了脚,掏出枪就想鸣枪示警,但是想起马上要举行的公投结果宣布仪式,再看看广场上混乱的人群,他又把枪放下了。他可不敢保证自己如果开枪会不会发生不可预知的后果。如果造成大规模骚乱,他有可能成为乌克兰历史的罪人。而且他自己对于被派来保护这些苏联狗腿子也颇有怨言。
如果说乌克兰和俄罗斯只是恩恩怨怨的话,鞑靼人和俄罗斯那就是血海深仇了。牟易混在几个鞑靼人中间冲进大楼,往拐角一躲,又吵他们大喊“会议室在五楼,有斯大林画像!”然后迅速往消防通道跑去。“尤利娅说叶莲娜的办公室搬到楼上,那就是三楼了。”牟易迈开双腿,飞奔上楼。
楼梯间里面空空荡荡,牟易的脚步声激起一阵阵回响,似乎大楼里面和大楼外面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三楼,这里!”牟易推开楼梯间的门,开始飞快查看这一层房间门牌上的文字,“处长…”他嘴里面念叨着,看到第五个房间,发现了处长办公室的铭牌。他敲敲门,无人应答,他扭动把手,门开了,但办公室里面空无一人。而且桌子和文件柜竟然一片狼藉。
“不在!”牟易一跺脚,走上前去观察桌子和文件柜的锁。若果锁是撬开的,那就是有人搜走了这些文件,如果是叶莲娜他们自己紧急转移,那就应该是完好的……锁是撬开的,牟易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又去旁边的两个办公室看了看,都是一样的状况,隔壁党委书记办公室的表都被砸在了地上。牟易扫了一眼,1:05。心想“全民公投的结果就要出来了吗?”
此时,从窗外传来的嗡嗡的人群声音似乎突然停止了,牟易走近窗口,俯视基辅人民广场。椭圆型的基辅人民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像稻田里的麦子,都望着一个方向,无比安静。这种肃静比刚才的沸反盈天更震撼,牟易也朝那个方向望去。
这是他第一次见证历史性时刻,前世北京奥运开幕式,他有幸去观礼,开幕式国旗升起之时,现场也很安静,但那种安静和此时人群自发的安静相比,似乎少了一份肃穆。
很快,广场东北方向的人们最先发生了化学反应,人们跳了起来,一阵阵欢呼声响起,欢呼迅速蔓延到广场中心,人海从最初的平静转向涌动,一波波浪潮从广场中心向外蔓延而去。仿佛第聂伯河的河水冲进了基辅的市中心。巨大的欢呼声几乎要将牟易面前的窗户震碎,城市在这一刻沸腾了!
牟易的情绪也被感染了,但他迅速冷静下来,乌克兰独立对大多数人是好事,但对于他来说可未必。他必须先找到姑姑,倒不是怕姑姑危险,乌克兰虽然脱离苏联,毕竟还和俄罗斯千丝万缕,杀害苏联官员肯定不可能,也没那个必要,真正的危险来自内部。
前世乌克兰宣布独立,一天之后白俄罗斯、三天周摩尔多瓦、六天之后阿塞拜疆、七天之后乌兹别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十五天之后塔吉克斯坦,半月之内,七国先后宣布独立,脱离苏联。苏联也走向了死亡舞曲的最后高潮,苏联中央,也就是苏共中央,其实也就是“俄共”中央,这三套牌子的一班人马,眼看就要分崩离析,乌克兰此时独立,叶莲娜所谓的“苏联驻乌克兰协调联络处处长”的职务合法性已经消失。等苏共崩溃,叶莲娜的政治身份地位不但将烟消云散,还会变成一笔污点。
牟易继续一间间查看机关大楼三楼的房间,姑姑原来的办公室已经换上了“科长办公室”的牌子。牟易敲门进去一看,房间内没有被“扫荡”,但也没人。牟易挠头,他想不出这些人都去哪了,是被人带走关押了,还是自己转移到其他地点,“难道是今天提前下班儿?”牟易在一扇扇门后一无所获,愤恨的想。突然,在走廊深处的一扇门后,他发现一间里面有一排保险柜的屋子,保险柜的柜门竟然敞开着,一堆花花绿绿的卢布散落出来。
“钱?”牟易诧异,走得这么急,连钱都不要了?牟易走过去扫了几眼,一捆一捆的卢布大概有十几捆的样子,“拿一捆?”牟易摸摸自己的兜,想看看能不能装下又不漏痕迹,省的出去一挤又丢了。正准备弯腰捡钱的时候,看见几张褶皱的百元卢布,忽然意识到什么,“这么大面额的卢布?……我去,白高兴了。”
牟易想明白的是,三年前五十卢布面额都是大钞,现在一百一捆没人捡是为什么,历史上92年卢布贬值2000%,一百万卢布也只有三千美元了。眼前这五十、一百的一捆一捆,也就几百美元。还沉得要死,带走太麻烦。
窗外的呼声仍然高涨,人群已经向基辅的四面八方渐渐散开,似乎是想环游全城。牟易再次走到窗口观察了一下,决定从大楼后门离开,先回家收拾一下,让卡秋莎去接黛安娜和丹尼尔,举家撤离乌克兰,尽快返回莫斯科。半小时以后,牟易到了家,敲敲门,一阵脚步声响起,门立刻就打开了。卡秋莎一脸焦急,牟易看她急的连是谁都不问直接开门,有点愧疚,但是立刻露出高兴的表情说:“找到姑姑了,她让我们先去接黛安娜和丹尼尔回家,收拾收拾东西。”
“你说谎!”卡秋莎沉下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