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易喊完,卡琳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叶莲娜也愣住了,不是说伊凡不会说话吗?站在门外沉思的尼古拉听见屋里面的一声大喊,也推门进来。他听叶莲娜说过,小伊凡不会说话,至于是哑巴还是后天语言功能障碍还不好说,如果确认伊凡真的是保尔的儿子,他们计划带伊凡去大医院检查,确定具体的状况。
尼古拉和叶莲娜来之前做了两手准备。
如果伊凡不是保尔的孩子,捐一笔钱给孤儿院,悄悄离开;如果是,立刻带走,然后由叶莲娜照顾。尼古拉心里十分期望伊凡就是保尔的孩子。一方面保尔因他而失踪,他亏欠保尔。另一方面,黄金博士的预言说这个孩子是最亮的一颗星星,注定不凡。他没有孩子,叶莲娜有个六岁的女儿,但叶莲娜是嫁出去的人,那么伊凡可能是朱可夫家的唯一嫡孙,还是前途远大的嫡孙。
但是叶莲娜在电话中说,伊凡不会说话。尼古拉心中产生了疑惑,如果是哑巴的话,无论如何也难有前途的。此刻听见一声稚嫩的叫喊,尼古拉心中一喜。
卡琳这时候也反应过来,是伊凡!伊凡喊自己妈妈!卡琳立刻眼泪就涌了出来。她一把从叶莲娜手里接过伊凡,抱在自己身前。她对幼儿园每个孩子都视如己出,已经相当于半个母亲,但是她还是要求孩子们喊她老师或者园长,毕竟是依靠政府补助的救助机构。而且卡琳没有孩子,也没有被人叫过妈妈。
卡琳说不清是因为伊凡开口说话,还是因为伊凡喊自己妈妈而激动。她只知道自己从听到叶莲娜要带走伊凡时开始产生的情绪,此刻终于释放了出来………
当年切尔诺贝利事件发生之后,乌克兰国内可以接纳孤儿和病源的几家重点疗养机构统一分配了各自承担的指标,别尔江斯克海滨疗养院因为要接待领导,所以只分配了很少的孤儿指标。卡琳原本是疗养院年富力强的护士长,但是因为得罪了一个来疗养员疗养的俄共领导,被排挤成了普通的文员,心灰意冷的她主动请缨,担任新建特殊儿童幼儿园的园长,远离政治漩涡。
卡琳在基辅医学院的时候,成绩很好,是朵拉那个班级的班长。她家在别尔江斯克,因此毕业以后也没有留在基辅,而是回到家乡。她的父亲就是疗养院的老院长,她进入疗养院是工作包分配年代顺理成章的事情。后来父母在一次意外中去世,她靠自己的努力和父亲故旧的照拂,成为护士长。但是因为工作太忙,一直没有结婚,直到被排挤。
听到这一声妈妈,她冰封了多年的心扉仿佛被洞穿了。她紧抱着牟易,泪如雨下。
她以为她照顾这些孩子三年,经历了一开始的不忍,一段时间的习惯,再到后来的热爱这份工作,她觉得这是自己的命运。她不期望孩子们回报她,况且这些孩子能有一半健康长大已经是奇迹了。接受幼儿园以来,她已经“送走”两个孩子了,上个月住院的一个女孩,目前也进入了病危状态。她最近的心总是揪着。
上次叶莲娜来过之后,她也经常劝自己,能送走伊凡,让他回归正常的家庭生活,无论对他还是对自己,也许都是一件好事。但是,她的自我安慰终于在牟易的一声叫喊中瓦解。
卡琳舍不得。
喊过妈妈之后,牟易也觉得心里十分难受。三年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牟易一直在伪装自己。年幼身体的单薄无力,穿越重生的陌生畏惧,异国他乡的无依无靠,都让他压抑着内心深处的感情和自己真实的一面。
在这种苍白的环境中,卡琳和幼儿园平静的生活是唯一的亮色。他内心早已把卡琳当成半个妈妈和朋友。这是一个远超身体年龄的灵魂在这充满疾病和痛苦的幼儿园里可以心理上的依靠。牟易此刻也放下了伪装,放肆的哭了起来。
这是他第二次哭,但是和第一次有了截然不同的含义,为感动也为悲伤……
晚餐卡琳园长举行了一个小的欢送会,做了牟易最喜欢吃的土豆炖牛肉。牟易觉得很好吃,但是怎么也咽不下。他看见疗养院的领导来和卡琳、叶莲娜办理交接手续的时候,卡琳拿笔签字的手有些颤抖。
办理好了所有相关手续,卡琳收拾整理牟易的几件衣服时,尼古拉说“衣服就不用了,回去我们给他买新的。”卡琳略有些尴尬,牟易忍不住又想狠狠瞪自己的便宜叔叔一眼,但是自己眼睛哭肿了,还有点疼。他没有行李箱和书包,只能把衣服和袜子都抱在怀里,看起来怪可怜的,尼古拉也就没有再说什么。站在幼儿园大门前,叶莲娜握住卡琳的手说:
“我们每年都会带伊凡回来看您的。”
卡琳点点头,回了几句客气的话。此时她已经平静了心情,恢复了往常的干练。她轻轻摸摸伊凡的头,然后看了一眼停在外边的轿车。车里的男子有些眼熟,似乎是别尔江斯克党委的专职司机谢德林,当年自己还是疗养院护士长的时候,曾经有人给他俩介绍过对象,但是因为自己被排挤,后来也就黄了。自己从当年干练的疗养院护士,变成今天又矮又胖的身材,估计谢德林是认不出自己了吧。她不想见面尴尬,所以直接拍了拍伊凡的肩膀说,“走吧,我就不送了。”
牟易心中难过,但是他不是真的小孩子,刚才激动之下喊出了妈妈,此刻也再难说出口。他三步一回头的看着卡琳,直到叶莲娜关上车门。他双手撑着轿车后玻璃,看着视线里生活了三年的幼儿园逐渐的慢慢变小……
…………………………
1987年7月,切尔诺贝利事件发生后一年,基辅,圣索菲亚大教堂。
尼古拉慢慢脱下上衣,准备接受鞭刑。
他心中非常平静,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欣喜。圣秩圣事的鞭刑由“殁药”堂的司祭执行,正教虽然不强调人的原罪,但是仍然重视对圣母诞神女玛丽亚的敬礼,注重道成肉身教义的意义,因此在圣秩圣事之前,按例执行鞭刑。“殁药”代表受苦的心志,也代表生命。尼古拉虽然选择成为“黄金堂”的执事,也需要由“殁药堂”的司祭执行鞭刑。
在场观礼的人并不多,暗廷三堂的乳香堂并没有派出司祭参加。大司祭保禄作为仪式的主持人,宣布了仪式正式开始。
“姓名”,保禄朗声问。
“尼古拉·伊凡奥维奇·朱可夫”。
“你可愿得到圣神的恩宠,烙下不灭的神印,继承我主训导之权?”保禄朗声再问。
“我愿意。”
“你可愿成为黄金执事?以权力和财富维护主的威严?”
“愿意。”
“求主怜悯。”保禄把手放在了十字架上,朝着圣像说。
“啪”,一声鞭响回荡在教堂的密室中。
圣秩圣事的鞭刑用的鞭子有三种,分别是藤条鞭子、皮鞭和钢鞭。使用鞭子类型的自主权在于殁药堂的司祭,被鞭刑人事前不会知晓。此刻尼古拉已经感觉到了,司祭使用的是皮鞭。直接从皮鞭开始了吗?不知道最后是否有使用钢鞭的机会。尼古拉正在思考,此时第二鞭又到了,“啪”。
他之前从暗教廷的图书馆中看到过圣秩圣事的鞭刑的记载,这是一种历史悠久的传承。其中承受鞭刑的次数多少,更是被历代黄金执事视为一种荣耀,并且互相攀比。记录中承受最多鞭刑的黄金执事曾经被鞭二十九次。十年之后,这位执事成为了暗教廷的最年轻法王。
不知道他承受了多少次皮鞭,多少次钢鞭?记录里只记载了鞭刑的次数,至于每种多少次,是殁药堂的机密。
“啪”,又是一鞭抽在尼古拉的背上。他开始觉得背上着了火。鞭刑的终止是以被执行人的昏迷为界限的。他咬了咬牙,心中开始祷告,祈求主的宽恕。
十分钟之后,第七鞭子落下的时候,尼古拉已经觉得有些忍受不住。他感觉每一鞭之间的间隔都是那么漫长,终于,三鞭之后,他昏了过去。
尼古拉昏倒之后,被抬到暗室中休息。保禄还在神圣礼台上,一个中等身高披着黑色神袍的人走到了圣台的一边。保禄看见这位黑袍人,迈步走了过去。两人低声交谈起来。
“其实我一直纳闷,真的有人能坚持二十九鞭子吗?”黑袍人说。
“据我所知,那次从第十一鞭子开始,就是钢鞭了。”保禄说。黑袍人从神袍中拿出一封信,递给保禄,“交给这个小家伙吧,他估计会要求见我,我就不见了。”保禄双手接过信,略微一躬身说,“您传达的是主的仁慈。”黑袍人转身离开了密室。他沿着曲折的走廊,走向了大教堂的钟楼。
爬楼梯的时候,黑袍人轻轻咳嗽了几声。这次为尼古拉占卜,他冥冥中有所感应,使用了通神术,去感应尼古拉想询问的问题。可是他只感应到了一个物体,那就是星星。一颗无比明亮的星星。除了这颗星星之外,他什么也感应不到,他感觉诧异,想扩大预言的范围,但是却遭到反噬,受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伤。
保尔的妻子冬妮娅育有一子,并且即将临盆的消息是从切尔诺贝利的情报中总结出来的。至于预言里其他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朱可夫家的婴孩、母亲精血和父亲魂魄什么的,完全是大陆货,谁家孩子不是父母生的呢?至于注定不凡,在外漂泊什么的,是自己送给他的吉祥话。
黑袍人终于走到钟楼顶上,忽然,大钟运动了起来。
“当!”“当!”“当!”一阵钟声从钟楼上扩散出去,大教堂前面的广场上,惊飞起一群白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