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孩的声音有些瓮声瓮气,听上去像是鼻子堵住了一半。戈林停住了脚步,把牟易扔在了地上。牟易头撞在地面的碎石子上,痛的想要叫出来,但是嘴上堵着东西,发不出声音。然后就听戈林开口道:
“瓦吉姆,别以为你人多就了不起,你们二班的人都是孬种,无非是人多罢了。”
瓮声瓮气的声音反驳道,“人多不是我们的错,输了就要认,怎么,你想反悔吗?”。戈林说,“谁说要反悔,咱们打赌什么来着?”。“谁输了就要出一个人,给对方当球踢!”瓮声瓮气的男孩大声说,旁边响起一片哄笑声。男孩也笑了起来,接着说,“是你还是格努哈给我们当球踢啊?”
“都不是!”戈林不为笑声所动,“喏,就是地上这个,给你们当球踢”。牟易心中一紧,却听男孩说“耍赖,从哪找来一个小孩就像蒙混过关!我们不同意。”
戈林说“当初说好出一个人而已,又没说必须是自己,怎么耍赖了,你们输了,也可以随便找个人,找不到,是你们自己没本事”。格努哈在旁边帮腔道:“对啊,说好了,输了的出一个人给对方当球踢,又没说必须自己,我们就出他。”
瓮声瓮气的男孩一时语塞,似乎在琢磨怎么反驳,又或者在回忆当时是不是说过那句话。半响,他愤愤说到“好,算你有理”。牟易听到此处,暗觉不妙,但是拿不定主意怎么办。立刻逃跑?双手在后背绑着,能不能跑动,跑的话会不会激怒戈林和格努哈,不但被捉回来,还招来暴打?牟易头脑飞转,自己现在体能受限,武力反抗是毫无希望了,逃估计也逃不掉,只能靠谋略取胜。那就是要语言先稳住对方,但是自己从没开口说过完整的句子,目前乌克兰语听力和俄罗斯语阅读倒是没问题,但是一开口怎么说啊,会不会结巴说不上来,不但没起到作用,还暴露自己不是哑巴呢?
原本离开闭塞的幼儿园,来到大海边产生的踏青般的小惬意和因为倒吊着大脑充血产生的眩晕感此时都消失了,只剩下惊闻戈林把自己带到此地打算当球给人踢的事实带来的惊慌。牟易此时的心扑通扑通的跳着,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祈求那个瓮声瓮气的男孩对欺负小孩没兴趣,放自己一马。但是戈林该死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们要踢就快踢,踢完了我们这次比摔跤。要是不踢,就当自愿放弃。”
对面没有声音回答他,似乎瓮声瓮气的男孩和几个同学犹豫不决。牟易此时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也不敢乱动,怕吸引仇恨。但是心中已经想出一招,赶紧闭上眼睛,如果那几个戈林口中的二班人真的上来踢自己,那自己只能将就着用一下了。
“瓦吉姆,你决定吧,给你三个数,三…二…”,戈林此时仿佛才是上次打赌的胜利者,不紧不慢的数着,等待对面男孩的决定。牟易此时的心也揪了起来。
“咚…”其实没有声音,只是自己的后背被人踢了一脚,但是牟易仿佛耳边擂起重鼓。“咚…”又是第二脚,似乎比刚才的重了一点,但是也不算用力,更多是象征性的一脚。牟易心中一半是略微放松了一些,被踢的还不算太狠,没有想象的那么疼;另一半却涌起了屈辱的感觉,为什么踢自己?他们凭什么踢自己?强烈的屈辱感倏忽而来,紧接着这种屈辱又在第一种庆幸之中深化了,自己被人踢了,竟然还庆幸对方踢得不是很重,这种庆幸是如此的卑贱。
卑贱的感觉使牟易的屈辱转化成为了愤怒。这种愤怒好像一点火星掉进了油锅,熊熊的火焰立刻沸腾了牟易的脑海。他原本是打算前几个孩子如果真的踢自己,那么就装出剧痛的样子,再装成痉挛,然后装晕,估计几个熊孩子吓怕了也就不敢继续踢自己了。
但是此时,几脚踢到牟易的后背,虽然不重,但是却踢碎了牟易的剧本和理智。牟易前世是个学霸,心高气傲,从来看不起靠武力解决问题的人。反过来说,他武力值也从来不高,小学的时候就被人扇过耳光,那时自己比对方矮两个头,也只能作罢。最重要的是,自己把水桶里的水不小心洒到对方身上,虽然对方采取了欺负弱小外加滴水之仇涌泉相报,但也不算没理由。
而眼下,这些人素未蒙面、素不相识、素无恩怨、为什么就来踢自己?这种莫名其妙被人欺负的感觉,轻易地打败了牟易的冷静……“咚!”又是一脚,牟易小小的身子晃了晃,似乎也没什么反应。后面的男孩看牟易也不吭声,也不反抗,似乎没感觉,不由得加大了一点力气。
“咚!”
身体上的痛苦终于袭来。牟易心中的愤怒和屈辱像是厚厚的乌云,而肌肉间的痛苦似闪电一般,猛的划破了浓云,让牟易回到问题的核心,怎么办?反抗?他不敢。反抗的话,踢自己的人可能会被打断,但是戈林和格努哈说不定会开始虐待自己,估计不比被踢好多少。或者戈林和格努哈会放过自己?牟易犹豫着,想反抗,但是不知为什么,还是不敢。
“咚!”
又是一下,然后是长久的空档,似乎所有二班的人都踢完了。牟易此时心中却已然有些麻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敢反抗,为什么不敢跳起来,大声呵斥所有踢自己的人。他为自己的怯懦而屈辱,为自己的屈辱而愤怒。但是屈辱和愤怒最终全都被冰冻成了麻木。前世被人扇耳光的感觉又出现了。回忆好似狂徒,一路无视自己的不情愿,闯进了自己的脑海。
过了一会儿,牟易感觉到自己滚了起来。似乎有人不断地踢着自己的后背和胸口,这种感觉更加的不真实,但是触觉告诉他,被踢的人就是他自己。他听到戈林的声音,“对,把他踢到一边去。咱们这次比摔跤,就两场,你们选出两个人,和我们俩比。”踢着自己的人大声说,“对,比摔跤,我先上!”牟易分辨出,这是格努哈的声音。
牟易无法判断自己被格努哈踢着滚了多久,似乎有五六米,又好像不止。他一直闭着眼睛,不敢直视这残酷的世界。直到他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事件的中心,不再是别人的焦点,自己的价值已经发挥完了,他开始想,自己可不可以站起来,像往常一样,装着刚刚清醒,然后若无其事的走开呢?
这个想法充满诱惑,似乎迈开步子,就能离开所有的现实,离开刚才的屈辱,离开那个被人踢着翻滚的自己。
旁边的孩子们又响起了加油鼓劲儿的喝彩声,这又勾起了牟易的回忆。牟易初高中的时候,身体一直不好,个子矮、力气小,每次学校运动会都和他无关。但是拔河比赛是集体项目,他也要参加。每次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最终还是看着眼前的绳子莫名奇妙的就朝前滑走,他感觉很不舒服。他不怪对手班级力气大,他只是每每去想,这种力气的比赛真没劲儿,人类又不能靠力气发展。
而此时孩子们的加油鼓劲声,也是一种力气的崇拜啊。牟易的思维竟然发散开来,似乎刚才被踢的人真的不是他。他刚才想站起来离开这里,此刻便真的站了起来,他没有表演成刚醒,只是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那些孩子们围成一圈在看摔跤。他扭头朝山下走去,一边走着一边动了动手臂,手腕上绑着的红领巾早已经松脱开来。他挣开双手,目光巡视着自己的身体,全是土和泥,皮肤蹭的黄白一片,但是没有流血。
他步子不停,继续朝山下走去。忽然发觉,从茂密树林的那一边传来了似有似无的潮声。他又走了一段,一股咸腥之气从鼻尖涌来,他加快步伐,想穿过树林,看看前方是不是自己心中所想。没过一会儿,树林终于朝两边退去,眼前闪出一片空旷:
蓝色、是蓝色、是蓝色的大海!
海风扑面,咸腥潮湿的味道塞满了牟易的鼻子;潮声滚滚,充斥了牟易的耳朵。
离开湾区,来到内陆酒泉,又重生异国他乡就再也没看见过的大海!记忆深处幼年时代在父母陪伴下看到的蔚蓝色的大海!离开故乡到首都上大学,就再也未曾亲近,却依然如此熟悉的大海!……刚才的屈辱,愤怒和麻木,此时在看见大海的一瞬间,如同滔天巨浪,从牟易的眼中奔涌而出。
他哭了!
朵拉的信里说,牟易从出生就不哭不闹;卡琳的日记里说,牟易从来没哭过。但是此刻,牟易抑制不住的哭了。
………………
戈林终于再次获得了胜利,摔跤连赢了两人。他的心里美极了。天也蓝了,树也绿了,脚步也轻了。戈林拍拍格努哈的肩膀,意气风发的往山下走着。
“哼,看二班的人以后还敢不敢狂!”
“再敢狂,再摔他们。敢和我们比摔跤!”
两人的声音在树林中响起,忽然,戈林看见右侧前方林间空地上,一条鲜红的红领巾躺在地上,虽然树林里比较暗,但是看那个颜色模样,眼熟得很,似乎是自己那条。他疑惑的靠近过去,忽然想起这条红领巾应该是用来绑小哑巴的啊,对了,小哑巴人呢?戈林想着,蹲下身子朝红领巾捡去。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树叶响动和格努哈的惊呼:“小心!”
此时临近傍晚,还是阴天,天色本来就比较暗,更在树林之中,戈林只感觉眼前一暗,似乎有个网一样的东西罩向自己,网上似乎还有一些东西,他来不及细想,挥动双手朝头上抓去,准备挣脱开这个东西,同时扭头向后看去,想知道是谁想网住自己。但是一蓬海沙扑面打来,迷住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