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三娘是个彻头彻尾的旱鸭子,她手忙脚乱的在洛水河中扑腾了几下便如千斤坠一般直直沉了下去。还来不及惊恐,冰凉的河水已没过了她的头顶,无孔不入的水流伺机灌入,脑海中霎时间一片空白。眼皮子被河水压得沉重,她却本能得不喜黑暗,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双眼,却只看到越来越渺小的光亮,以及随着水流飘荡起来的长发和裙摆。吐出最后一口气,水中冒起了一串晶莹剔透,泛着白光的水泡,这可能是她在人间最后一丝气息了。胸口上如压着一块硕大的巨石,闷闷的,带着剧烈的钝痛,但疼痛没能让她清醒几分,反倒是万分的疲惫席卷而来,双眸渐渐朦胧,她想最后再看一眼那微弱的光亮,却见光亮被突如其来的庞然大物击得粉碎。那是什么?在闭上双眸的那一刹那,她终于看清了那个击碎了最后一丝光亮的他,郑瑞,或者称元瑟,怎么又是你,怎么竟然是你,为什么临死前还是不能忘记你这个大骗子?!
终于找到了王三娘的郑瑞欣喜若狂,他潜到王三娘身后,一只手托住她的下颚,另一只手臂则拼命的摆动划水。双层画舫上的众人都关注着跳水的郑瑞,见他带着王三娘冒头,众人连忙呼喊着船工帮忙救人。郑瑞先将已然昏迷的王三娘托上了船,自己随后搭着船工的手臂跟上。
王二郎见是自家妹子落了水,着急的不得了,连连呼唤王三娘,却不见她有半分动静。郑瑞不顾秦绿枝等人的劝阻,一身湿漉漉的排开众人,一把将王三娘抱了起来,利索的帮她翻了个身,让她趴伏在自己膝上,而后暗运掌力揉按在她的脊背上,立时将堵塞其口鼻的积水激了出来,这才使得差点入了鬼门关的王三娘缓过了劲儿来。
“苏娘子,麻烦你找一身衣服给她换上!”郑瑞对苏柳娘吩咐了一声,又抱起仍旧昏沉的王三娘向画舫一层的舱室行去。苏柳娘应了一声自去取衣服,王二郎和秦绿枝则紧随在郑瑞身后进了舱室中。郑瑞将王三娘放在榻上,自己则坐在了榻边,出神的望着昏迷中的王三娘。
自那日王三娘知道他的身份后,他就没有再见过她,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徐恕在他即将入国子监就学的前一天将他从牢里放了出来,所以他仍然顺利的成了国子监生,成了一个有资格有机会参加科举并且能近水楼台的投卷扬名的在世人眼里颇有前途的后生。即使家仇真相仍不得而知,但他作为郑家子有了进身之阶,他自信以他的才情文章以及左右逢源的手腕,定能出人头地。可他怎能忘记这一切的最初动力,是源自一个女孩,他想要明媒正娶的女子,若非如此他也许不会甘愿冒着顶撞武皇的危险来谋求出身。可自那日后,他觉得自己似乎再也没有可能靠近她了,即使他可以说出很多动人的理由,也相信她一定会原谅他。几次路过梅园后墙,几次入夜后盘桓在她的窗前,却始终未能道出一语。徐恕说的没错,若他真心为她好,就不应该接近她——他身上不仅背着家仇还带着一顶谋逆的帽子,他是活在刀剑上、日日玩火的人,这样的他如何能给她带来真正的幸福?也许徐恕是对的!
“郑郎君,您还是去换身衣服吧!”秦绿枝倚在门边,关切的提醒道。
王二郎连连点头道:“阿瑞,这里有我这哥哥照顾呢,你且放心去吧!”
听着二人如此说,郑瑞便离开了舱室。此时苏柳娘正拿了衣服进来,王二郎也就跟着出了门。
王三娘醒来的时候,只见苏柳娘正在为她盖薄被,她不禁出声问道:“我,还活着?”见她醒了,苏柳娘颇为惊喜连呼菩萨保佑,忙将王三娘扶了起来,顺手在她背后放了一个长条引枕方便她倚靠,“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若不是郑郎君及时相救,你怕是……”原想说一命呜呼之类,却觉得不甚吉利,又转而道,“身上可还有何处不爽利?你二哥差人去寻医生了,想必这会子快到了!”
“是……郑瑞……他救了我?”王三娘还有些惊魂未定,听说是郑瑞救了他,一时间竟有些五味杂陈之感,不禁苦笑着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他总是出现的这么及时……”让她连怨怪都怨怪的那么无力。
苏柳娘坐在塌边,道:“他一见你落水就心急火燎的从画舫的二层楼上跳了下去,当时我们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呢!”苏柳娘握着王三娘的手儿,感概道:“他对你当真上心,这样的男子可不能错过了!”
听到这番话,王三娘竟不知道如何说话了。郑瑞他隐瞒自己真实身份是事实,她曾几次提起元瑟,他有那么多机会可以道出实情的不是吗?他若真的信任她,何至于连阿恕哥都知道了真相,她却还蒙在鼓里?!可他的确几次三番帮她救她,若是觉得她不好,又为何做这些?王三娘苦恼急了,她一把抓起被子蒙在头上,躲在被子里边纠结不已。
“这是怎么了?”郑瑞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推门而入,见王三娘将自己蒙在被子里,有些不明所以。苏柳娘见郑瑞来了,忙让了出去,却发现了站在门外的秦绿枝,伸手拽着她去了船头。
“虽是夏日,落了水总归是伤身,还是喝碗姜汤安心些!”郑瑞将汤碗放在小几上,却见王三娘仍旧蒙头躲在被子里不声不响,便道,“你若不想见我,我出去就是。你要趁热喝了姜汤才是。”
听见房门打开的声音,又是纠结又是犹豫的王三娘终于从被窝里钻出来,脱口而出道:“别走!”郑瑞果然依言停了下来,见他转身看向自己,王三娘又一把将自己除了脑袋以外的部分都用被子捂了起来,结结巴巴道:“你会不会照顾人啊,不知道病人不能吹风,还不把门关上!”
见王三娘犹如一只受惊的兔子,郑瑞忍不住一笑,他将舱门关上,道:“这么中气十足的,一点也不像病人呐!”闻言,王三娘脸儿一热,瞪了一眼郑瑞,道:“你除了贫嘴,没有别的想说的了?”王三娘的意思很明确,她是要郑瑞的解释,他站在低矮的舱房里,神色变幻间,却仍旧选择了沉默。
这让王三娘有些愤怒了,“你还是什么都不肯与我说?我就那么不值得你信任么?若是如此,你救我做什么!”她掀开被子穿着单衣走下榻来,几步走到舱门边,一把拉开大门,道:“我才不想领你这个大骗子的情,我宁愿就这么沉水死了!”
郑瑞见状,连忙一把将跳脚撒泼的王三娘抱了回来,急道:“你这是做什么!你若要死,我与你一起,如何?!”
王三娘被郑瑞死死的钳制着,她挣扎不过,怒道:“你这个骗子,我的死活与你何干,快放手!”王三娘的怒吼起到了无与伦比的作用,没想到郑瑞当真听话的放了手,让王三娘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反应。却见郑瑞抽出一把匕首塞到王三娘手里,自己则大喇喇的堵在舱门前,“你要寻死,我无权阻拦,可若要出这扇门,就先杀了我!你可看清了,刺这里,立时毙命!”他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清亮的眸子透着一股子强硬。
“你……”王三娘举起匕首哆哆嗦嗦的指着郑瑞,又气又恼,怒骂道,“你这个混蛋!”骂完了,自己却抽泣了起来,泪汪汪的大眼睛瞪着郑瑞继续道:“你知不知道,那一日阿乔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我想,我还有元瑟,为了我挨了一鞭子的元瑟,却没想到那一日元瑟也不声不响的消失了……一日之间,我最最记挂的两个人都离我而去,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吗?后来,我央着老管家将整个洛阳城都找遍了,却连一点音讯都没有……如今你回来了,我却还像个傻瓜一样找着那个七年前的元瑟……我记得那年的雪好大,冻死了好多人,我真的以为你也死了……”王三娘泪流满面,语不成句。
那一年腊月,她又独自溜出了王府,跑到了城外的乱葬岗里,她听人说冻死的无人认领的尸体都会被送到那里,整整一夜,她揣着满肚子的惊惶和恐惧翻遍了所有裹在草席里的一具具僵硬狰狞的死尸,最后无果,她带着一丝希冀晕倒在了雪地里,若不是次日早晨来掩埋尸体的官差发现了她,怕是早已是凶多吉少了吧。
郑瑞听着王三娘泣声诉说,当真是愧疚难当、心如刀绞,他没想到那个受着父母娇宠的咋呼小女娃,竟能为他做到如斯,他情不自禁的轻轻拥住王三娘,欲开口说些什么,却一时间笨嘴拙舌的不知该如何言说。
王三娘狠狠哭了这一通,心里好受了许多,她扯了郑瑞的袖子擦了把脸,忙不迭从郑瑞怀中挣脱出来,抽噎道:“我都说了……该你了吧?”
看了一眼哭得跟花猫似得王三娘,又瞅了一眼自己沾了一把鼻涕眼泪的袖子,苦笑道:“你可真行,哭鼻子还不忘报复人的!”见王三娘目光炯炯的盯着他,也只得一五一十的娓娓道出了自己离开王府之后的一切。此时此刻,对于郑瑞来说,之前要远离王三娘的种种理由都已经站不住脚,此生能有这样一个女子愿意为他付出,他郑瑞如何能够漠然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