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沿着潺潺清溪溯流而上,只见桃林深处有一座精巧竹亭,那竹子成色斑驳泛黄,想必是有些年头了,亭上的匾额业已陈旧,所题“陶怡”二字,笔法遒劲自然,却是新描过的。
“这题字好生奇怪,念起来颇有些拗口。”王三娘道,“你且说说是何意?”
郑瑞凝视着那两个颇具王右军笔法的书体,道:“陶,桃也,又作陶然自得之解;怡,怡然自乐也,二字合一便是自得其乐之意……想来他们隐于市井、闹中取静,只想与世无争罢了!”却偏偏……
“与世无争?”王三娘道,“我却想到个更合适的名字,便作“桃源”如何?”
郑瑞兀自沉思,忽听王三娘言桃源,不禁愣了一下。王三娘只当他不解,便道:“亏你也是个书生,怎不知道东晋五柳先生所作的‘桃花源记’?”
“置身这片桃林之中,我方才有一瞬间竟生了错觉,还以为自己出了洛阳城到了郊外野游呢!如此让人忘情之地,怎会配不得‘桃源’二字?”
“是极,是极!”郑瑞抚掌道,“桃源二字的确合适,明日我便着人新造个匾额来,只是我也颇喜欢原主人这‘陶怡’二字,便将桃源挂在东边,你看如何?”
王三娘自然点头认可,却听身后王二郎出声道:“阿瑞,这里可是你家宅院,怎还问起她的主意,这可是女主人的待遇啊!”王二郎这话意有所指,羞红了王三娘的脸,她回身冲王二郎瞪眼道:“你且抱你的美人去,拿我消遣什么?!”
“呦,还生气了,不过是玩笑一句罢了,何必认真呢!”王二郎不说这句还罢,他一说完,王三娘越发恼了,扭过头进了亭子,不再理他。
亭内很是宽敞,地面正中挖了一条曲折蜿蜒的水渠,约半步宽,潺潺清溪从中鱼贯而过,将亭子分成了东西两侧。亭中已置备了食案坐蓐,东西各二。案上摆着酒水点心、零嘴蜜饯之类。
苏柳娘随王二郎入了亭中,见东侧的坐蓐旁已放了她带来的琵琶,便走了过去拾起琵琶轻抚了几下,抬眸对郑瑞道:“郑郎君想的这般周到!”
郑瑞示意大家入座,道:“既然请了琵琶能手苏大家过来,若是不听上两曲,哪里算是请来了?”苏柳娘闻言一笑,便将琵琶轻放到了一旁,道:“却是郑郎君抬举!”
王三娘忽然插言道:“放了些点心酒水便是宴了,还说什么桃花宴?你且说出些道理来!”
“如今不早不晚的,哪里是正经吃饭的时候,自然先上些点心消遣。”郑瑞解释道,“你也别小看我这点心,却是厨子新研制的胭脂糕,这原料便是这院中新鲜采下的桃花,味道很是不错,且尝尝看。”
三人闻言都取了那胭脂糕品尝。这胭脂糕仿若通透的羊脂白玉,玉心处透出点点红色,好似将一抹胭脂裹在了里边,再尝其味,入口软糯,入喉细滑,甘甜可口,唇齿留香。三人尝了一块皆是点头称好,又忍不住拿起一块细嚼慢咽了起来。
王二郎尝了两块胭脂糕便作罢,他对甜食素来不喜,今日因这糕点喜人才多尝了一些,却是王三娘与苏柳娘更喜欢这甜糯的吃食。王二郎捉起了酒壶,忍不住深嗅,道:“不错,这酒闻着就香!不知你这酒又有何来头?”
“这是用此间桃树的花瓣、果实,及当年春雨,用江南的酿酒技艺酿制而成的春桃酒,便埋在这片桃林中,是十年陈酿。”郑瑞道。
“十年?”王三娘疑惑道,“你才刚搬进来,如何来得十年?”
郑瑞望着亭外桃花,幽幽道:“我还知道这里每棵桃树下都埋着一坛春桃,它们与桃树同龄,最大的怕已有二十载了!”
王三娘听了,不禁笑道:“你又开始哄人!我便随意指一棵,你且挖一坛子酒出来!”
郑瑞回眸笑道:“若是当真挖出一坛酒来,你待如何?”
王三娘正要回嘴,却听王二郎插言道:“阿瑞既然如此自信,想必他修这房子时,早已知道原主人在那桃树下埋了酒了。你若是与他打这赌,怕是会输的很惨!”
“就你聪明!”王三娘斜了王二郎一眼,道,“你怎知我不知道此中因由,忒是多话!”
“嘿,你这妮子,却把我这好心当做了驴肝肺,反倒落个埋怨!”王二郎不满道,待要再言却被苏柳娘劝下。
苏柳娘见这两兄妹又开始置气,也是无奈,便转了话题与郑瑞道:“见郑郎君亭中这般程设,却是要仿王羲之的兰亭集会来一出曲水流觞?”
“这亭子原就是这样的程设,你们若是想玩,我这里倒是配备了几个铜质羽觞,据说是战国时传下来的古物!”郑瑞说着话便让一旁侍候的仆役取来了四只一模一样的耳杯。三人各取了一只在手中把玩。
王二郎端详着手中这只色泽略暗的铜器,道:“看这形制,两侧半月双耳,外形椭圆,且浅腹平底,倒是与书上所记的战国时的羽觞相类,只不知是不是后人模仿之作,你可找人鉴过了?”
“不过偶尔所得,是与不是也无甚重要!”郑瑞洒然一笑道,“如今这盛酒器具也有了,可要风雅一番?”
“那是自然!”王二郎兴致勃勃道,“却不知要比些什么?”
郑瑞建议道:“不如让二位娘子出题如何?”
苏柳娘笑而不语,只拿眼看王三娘,示意她先说。王三娘先前还与那苏柳娘置气,如今人家却好似不计前嫌的笑脸相对,倒惹得王三娘不自在起来。她见众人都看她,便道:“我却没甚好主意,只要不是作诗作对便是!”
“对对对,我也不喜作诗作对的!”这回王氏兄妹站在了统一阵线上,两人相视一笑,‘冰释前嫌’。
苏柳娘见众人又看向她,便道:“不若吟诗罢,吟诵现成的诗句,既不费神,又配得上此地之风雅,各位觉得如何?”众人闻言皆是称善。
“那么以何为题?”郑瑞问道。
“既是在桃源,自然是以桃花为题。”
“既然是苏娘子出得题,那这第一觞酒,便由苏娘子来放吧!”郑瑞提议道。
苏柳娘欣然应命,斟了酒在耳杯中,继而将耳杯放入身前溪水中。她坐的是上游的位置,那耳杯顺流而下,沿着亭中渠道蜿蜒流转,路过了郑瑞,又经王二郎身前。王二郎万分紧张的盯着耳杯,心中连连祷告,生怕那酒杯停在自己身前,或许是王二郎的心声传达的分外准确,那耳杯滴溜溜打了个旋儿便又顺着水势飘飘荡荡的到了最下游的王三娘身前。王三娘瞪着一双大眼睛,嘴里不停嘟囔道:“赶紧走啊……求你了别停我这儿……”可惜这回王三娘的心意未能如愿,那耳杯晃晃悠悠始终定在王三娘身前,死活不肯离去。
劫后余生的王二郎还没忘记取笑一下王三娘,道:“都停留这么久了,就你了,赶紧吟诗吧!”
王三娘愤愤的瞪了幸灾乐祸的王二郎一眼,道:“少给我乐呵,待会儿有你哭的时候!”她不情不愿的取了那杯酒,开始低头思索起有关桃花的诗来。又见众人都看着她,特别还有郑瑞坐在一旁,她这心思一乱,一下子竟想不出什么来,她又不想在郑瑞与苏柳娘面前丢人,心中越发焦灼起来,可这一着急,更是一脑门浆糊了。正当她百思不得打算喝下耳杯中的酒水时,却听苏柳娘突然出声道:“郑郎君,你这桃园里的桃花开得真是茂盛,倒是可用灼灼二字形容。”
郑瑞知趣应道:“苏娘子所言正是,还有夭夭二字也很合适!”
经他们二人一唱一和的提醒,王三娘哪里还想不到,立时脱口而出诵道:“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却是诗经中一首桃夭。吟诵完毕,王三娘挑衅的瞪了王二郎一眼,道,“这回轮到我放了,我的好哥哥,你可给我等着!”
王二郎打趣道:“你有枪手,我难道没有?”
“你……”王三娘听了,脸儿噌得红了起来,正待气哼哼地与王二郎强辩上两句,却听一声弦音从斜刺里传了过来。
苏柳娘拿怀抱琵琶调了调音色,道:“听小娘子吟诵的如此动听,奴家忍不住要献丑唱和一番!”
因着方才解围之事,王三娘对苏柳娘改观不少,听她要唱曲便不再出言搅扰。那王二郎见苏柳娘献唱,自然抚掌称好,也不再与王三娘斗气。
桃源竹亭中,一阵琵琶弦音响起,曲调悠扬,歌声美妙,直让这亭中内外人等皆沉醉在了桃夭之情中——桃花盛开之时,便是我出嫁之日,那一身华美的嫁衣衬得我的脸儿比那桃花还娇艳几分,我的郎啊,我们将会有一个幸福美满的新家,举案齐眉,和和睦睦,相伴一生。
苏柳娘唱着曲子,眼波流转,看向一旁的王二郎,二人四目相对浓情蜜意。王三娘为那苏柳娘细腻的歌声深深打动,心中不禁涌起了一股充满希冀的甜蜜之感,她偷眼看向郑瑞,却见郑瑞也正笑盈盈的看着她,却让三娘子一张俏脸瞬间成了粉色的桃花面。郑瑞见了心中一动,招手唤了一旁的仆役,命他取了一枝画笔来。
王三娘正疑惑间,郑瑞已拿起画笔沾了一点朱砂,在三娘的眉间,轻描淡画,点上了一朵桃瓣。王三娘双眸微抬,静静地望着俯身在她眉心描画的郑瑞,那如玉般的英俊面庞,那如此认真的眉眼神情,竟让她看得痴了。
一曲唱罢,已是黄昏将至。众人披着晚霞依依作别,只叹这欢聚时光太短,又相约着下次再聚。临走前,王三娘竟握着苏柳娘的手说了好半天话,见她们二人笑语嫣嫣,最开心的莫过于王二郎了。郑瑞站在思源斋外,目送着三人各自离去,挥手送别间,见自己的指尖还残留着一抹嫣红的朱砂,不禁唇角一扬,轻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