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丛红梅点画屏,半片轻纱掩氤氲。
崔氏托起一把长长地青丝,细心的用干爽的布帛将其包裹起来,一遍一遍的擦拭着。王三娘坐在浴桶中,头枕着木桶边沿的软巾,莹白如玉的脚丫子时不时露出水面来;掬一瓢水顺着指缝回流,水声哗哗,晶莹剔透、光彩斑斓。
“都是要出嫁的新娘子啦,怎得还跟个没长大的调皮鬼似得?”崔氏嗔怪道,眼中却是满满的宠溺,“却让阿娘如何放心你!”
“郑瑞会照顾我的,阿娘放心!”王三娘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满怀不舍之情的崔氏,闻听此言,忍不住笑骂道:“不害臊的妮子!我看郑瑞呐,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
“他才不是孩子呢!”王三娘反驳了一句,脸颊忽然间挂上了浓浓的胭脂色,不知想到了什么臊人的事情。
崔氏未有所觉,只笑道:“没成过亲,没生养过孩子,你们呐,就都还是孩子!”
“那我今日就成亲了,我就不是孩子了?”
今日是三月十五,便是郑王两家约定的迎亲日子。
“确实不能再将你当孩子看了,今日过后便是人家的娘子了。”崔氏感慨道,“以后还要当阿娘、阿婆……”
王三娘不喜欢这样的调调,成亲不是快乐的事么,为何阿娘却这般感怀,让她鼻尖酸溜溜的,心里没来由的伤感起来。她忍不住转身抱住崔氏,呢喃道:“阿娘……”
水声哗啦作响,崔氏手中的青丝瞬间抽离,又落入了浴桶里。“你这孩子,头发又打湿了……这般莽莽撞撞的,还说自己不是孩子?!”
“阿娘,我会常回来看你们的!”王三娘语带哽咽道。
崔氏的嗔怪声戛然而止,她轻拍着王三娘湿漉漉的脊背,道:“锦儿乖,不哭,眼睛哭肿了,可就不美喽!”
听到这熟悉的劝慰声,王三娘觉得自己好似又回到了幼年时。不舍之情越发浓郁,王三娘伏在崔氏柔软的怀中放声大哭了起来。
“这婚礼还没开始,三娘却先哭上了!”孟氏轻快的声音打断了房内母女二人的片刻温存。
“可是金玉斋的人来了?”崔氏抹了抹眼角,镇定的与孟氏道。
“是金玉斋的王夫人来了,说是要亲自为我们家三娘梳妆呢!”孟氏笑言道。
“这感情好,轻易可是请不动她呢!”崔氏心下欢喜起来,“咱们且去迎一迎罢!”崔氏吩咐了守在屋外的铃铛进屋伺候王三娘更衣,自己则马不停蹄的与孟氏去了厅堂。
金玉斋的这位王夫人是洛阳城里出了名的巧手,梳妆打扮无一不精。经她手做出来的发饰、妆容,不消多久便会风靡洛阳城,可谓是贵族圈时尚界里的第一人呐。
她与王家虽不是出自一门,却也有些亲戚关系,因着同在洛阳,故而与王家颇有些交情,与崔氏自然也是交好的。她的手艺虽说出名,却轻易不会接这类替人装扮的生意,只为自家的女儿婆母等人拾掇。这也成了她那几个女儿们引以为傲的事情,每每她们家姊妹出门总会被围观一阵。
王三娘已然穿上了做工考究却繁复厚重的青色吉服。她端坐在榻上,任由一旁的婢子们为她修颜绞面。王夫人进来的时候,王三娘的双腿已然开始发麻了。她左扭右摆的想要坐的稳当点,奈何一旁的礼仪嬷嬷严氏正虎视眈眈,她只得期期艾艾的熬着。
王夫人已然年近四十,但单从外貌上看,决然猜不出她的实际年龄,可以是三十许、亦或者是二十许,似乎都符合。她不是天生美貌的女子,五官亦不很精致,但人们第一眼看去,却绝不会认为她不美。这便是她妆扮的魅力吧?当然,她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娴静优雅的气质已是让人折服。
“差不多了,都下去吧!”她的声音温柔,却不容置疑。仆婢们闻言乖乖退下了,连带着礼仪嬷嬷严氏在气势上都弱了几分,一步三回头的出门去了。
“阿姑!”王三娘笑眯眯的亲切呼唤道。因是同姓,王三娘便将她当做了自家的姑母一般称呼。
“先松散松散吧,到了夫家,还有得你累!”王夫人微笑着端坐在王三娘身侧,捻起了檀木梳,准备为她绾一个出嫁娘的发式。
“我想簪上这个!”
王三娘从一只锦盒中取出一枚莹润的白玉梅花簪,递给了正在挑选首饰的王夫人。
王夫人捻起簪子,端详了片刻,给出了中肯的评价:“玉是好玉,这颗玛瑙点缀的也是恰到好处,不过这雕工太差了些,我们金玉斋的学徒雕出来都比这个好些!”
王三娘俏脸一红,嗔道:“阿姑可别小看这枚簪子,它与金玉斋的那些个死物可不同!”
“哦?有何不同?”王夫人好奇问道。
“这是郑瑞亲自雕琢的!”王三娘脸颊绯红,却语带自豪。
“原来如此。”王夫人眼带笑意又仔细瞅了瞅这枚玉簪,“有心雕琢,与无心雕琢,果然是不同的!”
因着这支玉簪的启发,王夫人突发奇想了一套新的发饰妆容,她兴致勃勃的问道:“敢不敢试一试?”
王三娘自然点头应诺。于是原本打算走雍容范儿的新娘妆,在王夫人的一双巧手编排下,变得清新脱俗起来。笔尖沾了红色朱砂,信手在王三娘的额间勾勒出三瓣红梅,瞬间于清新之外恰到好处的增添了几分妩媚明艳。
“这身青绿吉服却是太煞风景了些!”王夫人皱着眉头,思忖片刻,与王三娘道,“你且等等,我为你重新裁一身合适的嫁衣来!”
王三娘对头面的装扮都是十分满意的,但要换一身嫁衣,时间上怕是来不及吧?
王夫人看出了王三娘的犹疑,她自信一笑道:“放心,耽误不了你的婚礼,还有几个时辰可准备,你且放心等着,会有惊喜哦!”
王家人对王夫人的突然离开感到莫名其妙。严嬷嬷见王三娘的发饰过于朴素,怀疑是王三娘自己捣鼓的,她怕她在婚礼上闹出些不体面的事来,忙忙的将此事告知了崔氏和孟氏。
王三娘无语的望了一眼过分谨慎的严嬷嬷,在崔氏和孟氏的疑惑中解释了此事。对于更换妆容嫁衣这事,严嬷嬷表示强烈的反对,觉得有违体统。崔氏和孟氏心里也是不同意的,只是碍于与王夫人的交情,却不知道该如何劝说才是。
王三娘的姊妹姑嫂们开始兴奋的跑进跑出,准备起了十八般武器,‘磨刀霍霍’的准备迎接新郎郑瑞。这是唐代娘家人们最喜欢也是最欢乐的必备节目——“弄女婿”,简言之,便用这些大棍小棒的直接往新郎身上招呼就是了。
在众人或焦急或期待的等待中,天色越见昏暗,黄昏渐渐临近。
“这可怎么是好,等下新郎来了,小娘子这副模样,却要如何出门呐!”严嬷嬷开始‘杞人忧天’的聒噪起来了。
王三娘拽着手帕,随着周围气氛的越发热烈,她心里免不得开始紧张起来,却不是为自己嫁衣的着落,而是因为今日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她既希望郑瑞快点到来,又希望郑瑞慢点来,心中纠结忐忑的不得了。
金乌西垂,昏黄的光晕洒满了庭院的角角落落,也延伸到了渐渐昏暗的锦阁内。忽然,外边传来了一阵骚动。王三娘眉心一跳,紧张的直出手汗。
陪着王三娘的孟氏高声向外边问道:“可是新郎来了?”
“不是,是王夫人回来了!”
屋内众人不知为何,齐齐舒了口气,心下却不免揣上了几分失望。
“三娘,快快换上嫁衣!”
王夫人带着一溜捧着精美衣物的婢子们进了屋。众人在王夫人的指挥下,七手八脚的为王三娘换上了这身新鲜出炉的新嫁衣。
只见这身嫁衣,与平常的吉服不同,非是青绿而是大胆的采用了新郎官才穿的“绛公服”的绛红色。宽袍大袖的红色喜服上,以银丝绣着一株白梅花树;白色底裙上点缀着红梅朵朵,行动间,便见梅花招展,欲落不落。
王三娘穿着这身别出心裁的吉服,左看右看,只觉得最最合适她不过了。既不笨重,又不失端庄;既喜庆,又不落俗艳;衬得她仿若一枝傲雪冬梅一般。
崔氏闻听后,也过来看,虽然有违俗礼,却也不算逾矩,便点头同意王三娘穿着这身出嫁了,让王三娘好一阵欢喜。
戌时方至,王府门外来了一支迎亲队伍,这是意料之中的,而意料之外的是这支队伍显得异常的沉默,既不吹吹打打,也不见欢喜喧闹。最重要的是,本应意气风发的走在队伍前头的新郎官不见了。
王家二老得到消息,赶忙找来新郎的傧相询问。
这位傧相也是老熟人了,却是魏仲卿,他满头大汗的跑进来,与王家二老行了礼后,神色惶急道:“郑瑞被推事院的人带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