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曹丕《燕歌行》
目力所及之处是漫天的红叶,如火烧云般盘桓于行人乌黑的发顶,染红了翩翩青衫,染红了泥泞山道。
落叶的脆响声已经不能引起王三娘的注意。这条陌生的山道,留下了她无数次破碎的足迹。郑瑞陪着她再次登上了通往山腰处的梯道。鼻端萦绕着秋桂的淡香,风过处,依然不减山中的凄冷。
秦绿枝临行前终于道出了苏柳娘的去处,便是这山腰处名不见经传的尼姑庵,庵主名唤净慧。王二郎得知后千方百计的寻到这里,却是如何也见不得苏柳娘。他不甘心,便犯了倔脾气,在庵门外让人盖了一处简陋的草棚子,日日守在门外,直到苏柳娘愿意跟他回去为止。
为了王二郎的健康着想,王三娘不得不隔三差五的送些吃食用品上来,这一来一往,竟是月余。期间王家二老及众姊妹们都来劝王二郎回去,被逼无奈下甚至还允诺了他正儿八经的娶苏柳娘过门。王二郎欢天喜地的带着这个消息去见苏柳娘,却依然无果。
每每见到失魂落魄的王二郎,王三娘就忍不住抱怨苏柳娘的无情。她不明白,苏柳娘既然因为爱而离开,为何不能因为爱而回来,莫非爱一个人便要将他折磨的死去活来,才算是刻骨铭心?可这样的爱,又有何意义?
她想不通,问郑瑞,郑瑞道:“或许,另有隐情吧!”
什么隐情?是她二哥不够诚心,还是她苏柳娘原就打定了主意要离开他二哥?王三娘百思不得其解,便决定,若这次王二郎还没见到苏柳娘,她就央着郑瑞翻墙进去一探究竟。郑瑞原是摇头不同意,他认为佛门净地不可擅闯。王三娘却不管这些,强词夺理道:“你连‘禁地’都闯过,还怕什么净地?!”这却是拿郑瑞当初擅闯宫禁及州衙之事‘胁迫’他,让他实在反驳不得半句,只得勉强同意。
咚咚作响的敲门声响彻了山野,想必又是王二郎的杰作。王三娘和郑瑞无奈的登上了最后一阶,来到了王二郎的身边。
“二哥,别敲了!”王三娘示意郑瑞拦下王二郎,她看着王二郎红的泛青的双手,心疼的不得了,怒其不争的道,“她这般铁石心肠,你何必再枉费工夫?”
“锦儿,别这么说,是我辜负柳娘在前,做什么都是应该的!”王二郎固执的挣开郑瑞的束缚,继续上前拍门。
王三娘拦在门前,道:“你辜负她什么了?为了她你还做得不够多么?如今又闹得这般不人不鬼的模样,你觉得值得么?”
“我做的哪里够?我只恨自己做得还不够!”王二郎苦笑不迭,不知是笑王三娘的无知,还是笑自己的无能。他见王三娘不肯让步,只得退后几步,扯开嗓子高喊道:“柳娘,我知道,我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我不懂经营,不懂节俭,也不懂你的心思……我这个莽人,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都是我王斌的不是……我就是想再见你一面,就是想亲耳听你说一句,无论你如何选择,我都接受,但请你不要不理我……我,我心里好难受……我好想你……”
王二郎喊得声嘶力竭,说到最后已是哽咽不能自制。
这样的情形也不知看了多少次,原以为已然麻木,可每每总是被王二郎的情绪所感染,难受的不能自己。王三娘红着眼眶,握紧了拳头,她下定了决心,对王二郎道:“二哥,以前的你可不是这样的……她不出来,我们自己进去便是,何必做小妇人姿态?!”
郑瑞看着王二郎如此,也颇为不忍,见王三娘向自己看来,他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虽然此举有辱没官声之嫌,但此地人烟稀少,那尼姑庵中据说也没几个人,翻个墙也不算个事。若是能因此让苏柳娘和王二郎重聚,倒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可能是听到了王三娘的‘强盗’理论,紧闭了一月有余的庵门竟然吱扭一声开了。让准备翻墙的郑瑞不得不重新整理了一番衣帽。
出来的是个十四五岁的比丘尼,她怯生生的扫了一圈外边的三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唯一一位女性——王三娘的身上。她双手合十,与王三娘道:“了缘有请女檀越入内。”
“了缘?”王三娘满腹疑惑,这哪里冒出来的人,请自己做什么?
“了缘?了却尘缘?”郑瑞喃喃自语了一句,猜测道,“莫非是苏娘子真得打算出家为尼?”
王二郎显然知道了缘何人,他急急忙忙的冲到那位比丘尼跟前,急切道:“帮我带句话给柳娘吧,我会在这里等她,直到她出来为止,若是她一辈子不出来,我便一辈子在这里陪着她!”
“二哥,你胡说什么呀!”王三娘皱着眉头死命拽王二郎的衣袖。但王二郎却不理会,只一脸期待的望着那比丘尼。
“阿弥陀佛,入我佛门者,便已断了尘缘,檀越还请三思。”比丘尼面无表情的与王二郎言语了一句,而后转向王三娘道,“女檀越,里边请!”
王三娘带着王二郎的殷切期望入了净慧庵。郑瑞陪着王二郎站在庵门外,注视着斑驳的门扉再次无情的闭合。
山中岁月,在与天地为伴,与草木为朋之中静静度过,总能让人忘却今夕是何夕——或许只是盏茶时间,亦或许已过了千载光阴。
煎熬的等待,便是风清月明的好景,亦无法释然心中的焦灼,瞬间亦如三秋。
门扉再次开启,吱扭一声的暗哑变成了王二郎耳中的天籁。他忐忑而期待的张望着,努力的想要发现那一抹窈窕的令他朝思暮想的倩影,却终是颓然的垂下眼帘。他沙哑的嗓音艰难的发出断续的语句:“柳娘她……还好么?”
王三娘微低着头,步履带着几分沉重。她冲着王二郎勉强一笑,故作轻松道:“庵中清净倒适合养身,二嫂她……气色好多了,我方才进去时,她正在抄写佛经呢……她的字,还是那么隽秀……”
“她与你说了什么,可有说,为何不肯见我?”闻听苏柳娘安好,王二郎面色稍霁。
“她……”王三娘不过犹豫了片刻,便见王二郎的神色立马透露出几分不安,她赶忙出言道,“我不是说了嘛,这里适合修身养性……”
“可她为何不肯见我?”
面对王二郎执着的追问,王三娘反复的绞着帕子,垂下眼帘,轻声道:“她……二嫂想让你……想让你求一个功名回来……然后,风风光光的娶她回去……她说,就在这里等你来接她。若是,你连这也做不到,她便不再见你了……”
“她真是这么说的?”王二郎半信半疑。
“我还能骗你不成,二嫂就是这么说的!”王三娘侧过身去,眸子望着远方的虚空,语气是万分的肯定,“她还说,你这人就是太过惫懒,不肯好好用心做事,所以才让她遭了这么多罪。如今她要在这庵里养身子……若是等她身子大好了,还不见你八抬大轿的来迎她,她便去云游,不再见你了!”
“好好好,我答应,我这就回去准备……”听了王三娘这番转达,王二郎全身的精气神瞬间都回来了,他冲着净慧庵大喊道,“柳娘,你且放心,我定不负所望,你一定要等我回来迎你!”
下山去准备科举的王二郎,火急火燎的消失在了枫叶林间的山道上。
王三娘倚在郑瑞身畔,眼眶通红,脸上的泪迹清晰可见。她语带哽咽道:“郑瑞……我,撒谎了。”
“若谎言能让人振作,也是好的。”郑瑞轻叹一声。
王二郎仍旧住在苏家小筑,但王家人却不以为意,反倒个个欣慰非常,就连苏家小筑神情萎靡的仆婢们都振奋了许多——因为王二郎要专心致志的准备今秋的乡试了。
为了赶上明年的春闱,王二郎仓促的报了今科秋闱的名。离今科秋闱不足一月,留给他准备的时间着实不多。已然荒废了许久的学业,要一下子补上来确非易事,何况要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所以王二郎打算在这段时间里闭门恶补。
王寔听说王二郎终于要发奋起来了,自然老怀大慰。但他知道以王二郎往日里不学无术的水平,想要通过秋闱实非易事,即便是靠死记硬背的明经科,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可通过。所以他建议王二郎沉下心学习,明年再战。但他哪里懂得王二郎的心思。为了能够早日接回苏柳娘,王二郎是下了偌大的决心的,今科秋闱无论如何是要尝试一下的。
爱情的力量有时候很伟大,伟大到能激发一个人突破个人的极限;但爱情的力量并不是时时奏效,大多数时候总会给人们留下一个又一个的遗憾。
恶补了一月有余的王二郎,在众人的意料之中,落榜了。王寔、王澄等人为了不打击王二郎的信心,纷纷出言表示安慰。但王二郎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坚强乐观许多,他没有气馁,继续埋头苦读,争取明年能一战功成。
一改纨绔习性、草包公子模样的王二郎让王家众人及其旧日好友都刮目相看起来,都道王二郎是浪子回头。
不过,只有王三娘知道,王二郎因为此次名落孙山而恼恨了整整一宿,嘴里都是大骂自己的无能,暗恨不能早日接回苏柳娘。他殷殷切切的嘱托王三娘为他带信,告诉苏柳娘说他正在用功努力,明年定能金榜题名。
王三娘怀揣着王二郎的信笺,站在初冬的冷风里哭得鼻头通红。
“郑瑞,我是不是很坏?我看着二哥这般,我好难受……”
“希望总比绝望好,不是么?”
“不过是个骗局,何来的希望呢?若是他有一天发现我骗他,他会原谅我么?”
“时间是最好的伤药,再深的伤口,也总有愈合的时候;再多的怨怪,也总会慢慢消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