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皇陛下慷慨从御马监里调度了三十匹马赏赐给了新科进士们,允许他们在皇城内以马代步。他们下一站要前往位于皇城西侧的神都苑,武皇将在那里举行盛大的宴会。这次宴会的主角自然是这班新科进士了。其次还有百名朝臣以及百余名明经科及第的士子们参加,当然他们都比不得如今正意气风发的新科进士们。
若是在长安的话,赐宴的地点自然会是著名的曲江池子,继而还会有新科进士们的必备节目——雁塔题名,以此纪念他们难忘的荣光时刻。不过,如今这般新科进士们却没有这种机会了,毕竟如今的都城是洛阳。听过往届进士们当年的辉煌事迹,今科的进士还是会有一些小小的遗憾,却没有那么一处名胜让他们题名纪念了。
不过,随着神都苑内的奇花异草、秀木怪石、亭台楼宇、凝碧仙山依次出现在新科进士们的视野中时,他们的怨念通通不见了。
所谓神都苑,既是东都苑,在隋代时便是皇家园林,那时称为‘西苑’,杨广还特取了‘上林’二字为其命名。
隋代时,上林苑周二百多里,面积庞大。苑内殿阁不计其数,遍布有天下珍奇花草,嶙峋怪石堆叠,参天大树掩映。隋炀帝还下令以人工挖凿了数丈深、五千亩地广袤的大池子,并引来了谷水和洛水,使两条大河之水汇聚于苑内池中,号称‘积翠池’。漫步波光粼粼的积翠池畔,放眼望去,竟是一下子看不见尽头——只见那水天一线间,金轮徐徐升起,水面半壁通红一片,是日出于海上一般的光景,却道‘形若大海,不为过也’。
而在这犹如大海一般的积翠池内,堆叠有三座‘仙山’,名曰‘方丈’、‘蓬莱’、‘瀛洲’,均高出水面三十米,各距三百步。上有风亭月观,其中巧设机关,使其或起或隐,‘若有神变’。远远望之,水面雾气蒸腾,缭绕于岛山周围,美轮美奂,不似人间。不愧有‘仙山’之名!
上林苑里最为著名的还有上林十六院。十六院,院院精巧别致,名花遍植,四季花开不败;院院藏娇,便是那来自江南水乡的十六位绝色美人,各具风情。
有如此美景可赏,又有如此美人相伴,无怪乎隋炀帝如此钟爱上林苑,于苑内‘歌管达曙’乃为常事。
虽然隋亡后,烽烟四起,上林苑也经历了战火的波及,不复往日辉煌。但经过唐朝皇室的修缮营造后,面积缩小了,而‘海上仙山’的美景依然如昨,磅礴大气、壮丽非常的宫殿楼宇仍然令人仰望、炫目非常。其‘天下第一苑’的声名依然如故。
新科进士们眼花缭乱了,便是不去赴宴,光在苑内游玩一番,亦是平生中最有价值的一番享受啊!
天津桥,陆家酒楼。
此刻,酒楼大堂内热闹非常,或是推杯换盏,或是博士们端茶倒水的问候声,但最是响亮的声音,却是酒客们的谈论声。话题始终围绕着‘新科进士’几个字。
王三娘静静的坐在大堂一角,两耳竖起,捕捉着酒客们的议论。谈论的都是今早所见的三十名新科进士们跨马游街入皇城的景象。
今日一早,街鼓一响,洛阳城内就开始骚动了起来。百姓们纷纷走出里坊围拢在天津桥、定鼎门大街等几处要道上,等待着新科进士们的到来。
当三十个新科进士陆陆续续的骑着高头大马神采飞扬的出现在街面上时,立时引起了轰动。虽然还不至‘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程度,但到底是‘群情汹涌’。若不是沿路有金吾卫的兵士们维持秩序,恐怕这三十名进士就要淹没在百姓们的热情中‘不可自拔’了。
王三娘自然也在围观的人群中,她焦灼而期盼的寻找着郑瑞的身影。
三十个进士中,就属郑瑞最是年少,样貌也最是俊朗,引得周围的大姑娘小媳妇儿评头论足不说,还收到了不少含情脉脉的媚眼。更有甚者将自己手里的绣帕、或是腰间的香囊、或是头上簪着的鲜花之类,纷纷投向了郑瑞。
王三娘好不容易看到了郑瑞挺拔的身姿,却又撞见这般‘狂蜂浪蝶’、‘气势汹汹’的一幕,让王三娘吃了好半日飞醋。但看到坐在马上的郑瑞被娘子们的‘热情’砸得苦笑连连、手足无措时,王三娘又替郑瑞担心起来,生怕他一不小心被个不长眼的砸了头栽下马来。
当郑瑞骑着马儿路过王三娘所在的位置时,似乎是感觉到了一道不同寻常的目光,他忽然侧过头来,在人群中搜索起那道目光的出处,却引得王三娘周围的一众女郎们惊喜低呼起来,都觉得那新郎君是在看自己。
王三娘淹没在人群中,她见郑瑞看向这边,忍不住就向前走了几步,试图让郑瑞能清楚的看到自己。但她的举动引来了周围诸多不满,有人甚至出言讽刺道:“一个个自作多情,怎知道新郎君是在看哪个?你挤什么挤,挤到大街上去,也不定能入得了新郎君的眼!”
此人的冷嘲热讽让王三娘气红了脸,这倔脾性也跟着上来了。她冷冷的瞥向那说话的女郎,哼道:“若那位郎君是在看我,你待如何?”
“脸皮子可真够厚的!”那女郎冷笑道,“若他真是在看你,我……我就把这颗南海黑珠给你!”这位女郎一看就是出身富贵的,周身绫罗绸缎不说,一颗价值连城的南海黑珍珠说拿出来赌就拿出来赌了。
碰到这样的冤大头,王三娘心中暗笑。她傲慢的冲着那位女郎扬了扬下巴,道:“你可要愿赌服输,不要赖账!”
看王三娘如此自信,那女郎犹豫了,半信半疑道:“你不会真认识那位新郎君吧?”
“怎么?赌不起了?”王三娘神色不屑的嘲讽道。
那女郎却是个激不得的性子,见王三娘小瞧自己,立刻咬牙道:“赌就赌,且看你如何出糗!”
王三娘自信一笑,忽然抬起胳膊冲着郑瑞挥舞了几下。郑瑞看到人群中有人向自己挥手,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竟发现是王三娘,他不禁勾唇而笑,亦扬手挥了挥,表示自己看到了。
王三娘细细的打量着郑瑞。郑瑞亦减缓了马速与她四目相接。王三娘不自觉的又向前迈了几步,望着他那双清亮的眸子,全副的心思都抛到了郑瑞的身上。
他的身姿依然挺拔,好像较之前更加的高大,却让她莫名的感到陌生。
他的脸颊轮廓越发硬朗了,似乎消瘦了许多,不知为何。
他的眼底仍然蕴藏着那温暖的笑意,只是参杂了诸多复杂的情绪,让人捉摸不定,让她心绪难平。
他,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看向自己时,会有如此复杂的眼神?
王三娘的心头不自觉的产生一丝不详的预感,忽而想起郑瑞前些日子以来对自己的冷落,对自己的闭门不见,莫非这些并非如父亲所言的‘应酬太多,身不由己’,而是另有原因?到底是为什么?王三娘用眼神传递着自己心中深深埋藏的种种疑问,你到底是怎么了?
不知道郑瑞有没有会意王三娘那双水润大眼中传达出来的意思,只见他在马上怔愣了片刻,便若无其事的淡笑着再次挥了挥手,而后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忽然间,王三娘觉得自己心中空落落的。她缓缓的收回了挥舞的手臂,静静的淹没在了人群里,如周遭的百姓一般,目送着郑瑞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了皇城门内。
“给,我愿赌服输!”
一颗黑珍珠出现在了王三娘的眼前,黑得透亮而神秘,就好似郑瑞的眼睛一般,清亮而复杂,让她无论如何也猜不透他的所思所想。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大傻瓜,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明白,什么用也没有,还不如那个风情万种的秦绿枝!如此一无是处的她,如何站在如此优秀的他的身旁呢?
想到此处,王三娘颇有些自怨自艾起来,方才与这女郎赌珍珠的好心情一去不复返。
“我不要了!”
王三娘怏怏的退出了人群。那位输了珍珠的女郎莫名其妙的看着她离开,不明白这家伙再矫情个什么劲儿,难道她方才没发现她与那位新郎君的互动引来了多少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么?若是自己,还不得拽上天去,这家伙怎么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
王三娘走了,但她没有离开天津桥,而是入了陆家酒楼闲坐。她想等郑瑞出来后,亲口问问他,为什么?!
吴韦弦也来围观了,他灵活的穿梭在人群中,随着郑瑞的身影而动,不停的告诉人们:喏,那个最年轻最英俊的新科进士就是他们家少郎君,厉害吧?羡慕吧?嫉妒吧?看着周围人闻听后的各种眼神,吴韦弦无谓好赖,只觉得高兴。
他兴之所至,一路跟到了天津桥头,听到一个皇城侍卫和一个官员模样的人在对郑瑞的背影指指点点,兴奋地忘乎所以的他嬉笑着凑上前道:“那是我们家少郎君,名唤郑瑞郑元瑟,他可是今科最年轻的进士呢!”
那两人闻言,对视一眼。其中那个官员模样的人问道:“他就是郑瑞?江南人?”
“不是,是洛……不不不,是,是扬州人!”
“他可会讲吴越方言?”那官员模样的人问道。
“这我哪儿知道!”吴韦弦觉得这人问得奇怪,心下不免起疑,嘴里就滑溜起来了,不着边际的道,“您不会是想嫁女儿吧?瞧您这模样,你家女郎能有多大,咱们少郎君还是喜欢成熟一点的,太小了可不成!”
那侍卫闻言忍不住吭哧一笑。而那官员模样的,却黑了脸,斥道:“胡说什么!小心我拿你到牢里去伺候!”
见这官员不是善茬,吴韦弦立刻堆起笑脸来,殷勤道:“您老别生气,是我嘴欠,胡说八道呢!你们继续,继续!”吴韦弦说着话便打算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那官员模样的伸手便想拽住他,奈何吴韦弦的逃跑功力是何等了得,哪里能拦下他?眨眼间就没了人影。
那官员阴森森的盯了那逃之夭夭的吴韦弦一眼,道:“小子逃得到快,早晚还得落我手里!”又转头瞪了那侍卫一眼道:“孙二郎,你方才可看仔细了,那江南人的身影可是与那郑瑞相类?”
“这个……也就是看着像,到底是不是却是不知!”孙二郎为难道。
“你小子少给我打马虎眼,当初可是你领着那江南人投得书,害得我们来中丞吃了圣上的一番数落,如今可都过了一年了,你小子再不勤着些认人……我可不能保证会不会在牢里见到你!”
“卫御使,你这不是为难我嘛,我那时就是一时心软,犯了糊涂,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把我当个屁,放了呗!”孙二郎哀求道,“再说,这都过去一年了,我只记得那人一脸的大麻子,其他的早就不记得了。方才看到那位新郎君,也就是觉得眼熟,没准是在别处见过,这种身形的人,洛阳城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哪里认得出来!”
“什么大麻子脸?分明就是人家易了容蒙混过关来的,也不知道你们这帮废物是怎么守皇城的!”
这位卫御使,名唤卫遂忠,乃是来俊臣手下数一数二的心腹走狗。去岁开始他就着手查找那个假冒江南人的投书者。若非此人的投书,想必来俊臣也不会因此吃挂落。所以,这个投书人自然成了来俊臣心中的一根刺,必须除之而后快,否则堂堂的来中丞如何下得了这口气?!
今年初,郭威那群笨蛋据说是去找王二郎那小子算账,结果却一去不回,全体消失了。后来隐约听闻洛州州衙逮捕了一群匪徒,为首的好像就叫郭威,他们赶去查探,见到的却是一句句面目全非的尸体,还真是无法判断是不是郭威等人。
来俊臣交给他办的两件事,竟然一件也未办成,这让他郁闷非常。
今日来这里凑个热闹,却有了个意外收获。听闻孙二郎说那郑瑞的身形举止颇似那投书的江南人,他不禁双眼一亮,不管是不是,郑瑞此人,他都有必要仔细盯着,若是哪一日来俊臣怪他办事不力,到可以拿此人蒙混一下,毕竟还有这孙二郎来作证不是?
他是新科进士!
那又如何,他们推事院连宰相都关过,还治不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