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十二年前,那年他还只有十六岁,那一年的暑假,仿佛特别冗长,冗长到一眼望不到尽头。
一切的开始,源于他和路铭心的一次出行。那时清月还小,总被袁颖洁带在身边,而过于淘气活泼的路铭心,则总被交给他。
他那时也当然不够成熟,可以游刃有余地带着一个叽叽喳喳的小女孩,而在路铭心被他关进洗手间之后,她也总是有点怕他的样子,即使和他同处一室,也尽量会理他远远的。
夏日的午后总是太过冗长无趣,他所以当他接到袁颖洁:“带铭心去出逛一逛”的要求后,也并未多想,就让路铭心跟着自己出门。
他再过一年就要高中毕业,年龄不够拿驾照,也不肯到哪里都要司机和保镖跟着,所以他们出行,搭得是城市快轨,目的地是市中心的图书馆。
如果看在别人眼里,大约会以为这又是那家的严厉的哥哥,带着妹妹出去,因为全程路铭心都小心翼翼地站在他身边,不敢说话,却怕和他走散,于是伸出一只手拉着他的衣角。
他根本没怎么在意她的心情,甚至连她的存在,对他来说都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累赘。
他已经遇到了苏季,对她也有了些朦胧的好感,在他的心中,苏季这样温文娴雅的大家闺秀,才是他会有好感的女性。
假小子一样没一点教养的路铭心,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列。
也许是敏感地觉察到了他的冷淡,路铭心缩着脖子,一路上都没敢跟他搭话,只是拽着他衣角的手,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没松开。
他想着她也只有十三岁,在陌生的城市里,跟着关系本就冷淡的“哥哥”出门,心情难免紧张,也就没有去理会。
然而那天的他们,最终却没有能安全到达图书馆,就在他们下车后不久,在经过一条人烟略稀少的街道时,先后被打昏带上了一辆没有拍照的面包车。
这就是当年在H市上层社会流传过一段的绑架案,虽然顾盛花了大力气阻止这件事见报,但当街绑架了两个青少年,过程还被道路上的监控录像拍到,还是足够让人感到惊骇。
他后来想,如果路铭心不是一直坚持拽着他的衣角不松手,也许她就可以幸免,毕竟那些人的目标,只是他而已。
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就不再有如果……他和路铭心一起被关在市郊一个废弃工厂的仓库里,在近乎彻底的黑暗中,被折磨了整整二十七天。
他知道路铭心是受自己牵连,而且她又比自己小那么多,在那二十七天里,他努力去和看守他们的绑匪纠缠,为了让他们能够活下来,也为了路铭心能够少受一些折磨。
但当他们被解救出来时,虽然他的身体情况更加糟糕,路铭心的精神,却已经接近崩溃。
她只知道不停地哭,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太认得,却对他有了种病态的依赖,一旦被带离他身边,就歇斯底里地大哭,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无论谁去哄都没有用。
她嘴里唯一的词汇,也只有一句在她八岁后,就不再叫过的“清岚哥哥”。
正当大家束手无策时,顾盛在国外的一个朋友,得知这边的情况,就介绍了一个治疗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心理专家。
那位专家是个地道的白人,却十分迷恋中国文化,甚至有个中文名字叫做乔生,也正是任染的导师。
当乔生博士到了中国,看过路铭心的状态后,提出了使用催眠治疗,而这种催眠治疗,是他最近正在做实验的一种。
顾家和路家当时已经在国内请了不少这方面的专家,治疗效果都很差劲,也不得不听从乔生博士的意见。
而那位乔生博士的治疗方案,也的确有些突破常规,外加有一些个人的恶趣味。他要顾家准备一座中国古庭院,把顾清岚和路铭心放进去,然后再由几个医护人员,装扮成仆人和管家的样子,生活在他们周围。
然后在催眠暗示下,让两个青少年忘记那段黑暗的回忆,认为自己是生活在古代的少爷和小姐。
但当他们真的以为这段“古代”的生活是真实的生活后,再进行一次催眠,暗示他们古代的记忆是不真实的,让他们回归到现实生活中。
按照乔生博士的说法,记忆本就是具有欺骗性质的,当信息太过紊乱时,大脑会自动剔除那些太过荒诞的部分,
他说,这叫记忆覆盖,为了掩盖真实的记忆,覆盖上一层虚假的记忆。
事实证明,这样的治疗也的确有效果,在古代庭院中生活了两周后,路铭心就渐渐可以正常交谈,虽然对象仅限于“清岚哥哥”。
他们在那个庭院中,也住了足足四个月,从那年的夏季,一直到深秋。
他原本就没有创伤后应激障碍,在整个过程中也都保持了清醒,但他却也喜欢并习惯那样的生活。
处处充满着古意的庭院,隔绝了一切现代产物的安静,时光变得缓慢,他只需要每日读书写字,就足够惬意。
当然他还要照顾路铭心,她那时依赖到他每时每刻都要待在他身边才可以,他每晚都会抱着她,看她入睡。
那样的四个月里,他们仿佛是被时代遗忘在某个落满尘埃的角落里,只有彼此,相依为命。
四个月后,路铭心已经可以正常和庭院中的其他人交谈,也不再有惊惶的表现。
那之后她再一次接受了催眠,忘记了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一切。
半年后,成功治愈了应激障碍的路铭心被带回B市,他也在休学半年后重返校园。
这半年生活留给他的,除了更加严重的胃病和最终被治愈了的风湿性心脏病,还有一段他不愿再去回忆的记忆外,就再没有其他了。
也是在那年,他终于发觉了袁颖洁对自己异乎寻常的态度,私下做了DNA鉴定,证明了两个人并无亲子关系。
而绑架案背后的主导,也呼之欲出。
两年后他高中毕业,坚定地选择了去国外读书,而顾盛在犹豫了一阵后,把女儿也送去了国外,名义上是为了让她接受更好的教育。
实际的用意,却是父子二人都心知肚明的:袁颖洁心思太过歹毒狭隘,他们怕顾清月被母亲影响太深。
事情发展到这里,他已经淡忘了和路铭心相依为命的那段日子,路铭心也没有再出现异常的精神状况,本来已经可以就此了结。
他在出国后,甚至已经不再和路铭心见面,但就在两年前,正是他和苏季刚刚分手,避走国外的时候。
路铭心却因为拍摄了一部有幽闭情节的电影,频繁地头疼,并且短暂地出现了当年那样的症状:无法正常和人交流,对一切动静都反应过激,嘴里只有一个词汇“清岚哥哥”。
虽然她的症状是间歇性出现的,也证明了当年刻进她大脑中的记忆已经不足以掩盖真正的黑暗记忆。
于是路之遥再次联系了顾清岚,希望他可以再次帮助路铭心。
这一次催眠,却远远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顺利。心智成熟,对他也不再有当年那种盲目信任的路铭心,不再接受没有任何剧情和前因后果的“古代少爷小姐”。
而他想起了刚听苏季说起过的梦境,就干脆将它部分加以完善,就是补上了朝代“大齐”,还有他们青梅竹马的身份以及父母的存在,告诉乔生博士,让他们将它暗示给苏季。
这时乔生博士的得意门生任染——他其实是个心理医生,同时也是精通汉学的华人后裔。
任染建议说,可以哄骗路铭心,让她认为自己对顾清岚异乎寻常的执着,是因为“前世”,但既然是“前世”,自然不可能只有幼年和少年的羁绊,此后一定还有更多的故事。
而为了补完这个故事,保证故事的完整性,最好让顾清岚也接受催眠,再根据催眠中顾清岚最真实的反应,让他和路铭心一起“经历”前世。
这之后他也和路铭心一起接受了催眠,于是连他自己的记忆,都开始混乱,他也开始相信那些“前世今生”,又深陷其中。
那时候路铭心的情况确实有些糟糕,通常情况下她看起来还好,言谈举止并没有任何不妥,但却会毫无征兆地突然情绪失控,不停哭泣,恐慌不安,仿佛谁都不认得,只能缩在房间的角落里。
虽然她哭过一阵子后通常会睡着,醒来后就忘记了刚才发生过的事,但当她哭泣时,任何人去安慰都没有效果,只有他过去抱住她,才可以让她稍稍安定下来。
也是因为她发病后一直要找“清岚哥哥”,她才会被送到美国来。
她来接受治疗时,不仅父母陪她到了美国,连她的经纪人杜励,也一同来了。
杜励找到他恳谈,她表示路铭心是公众人物,现在她的情况,根本不能继续工作,时间久了,就算她的精神状况失常的事情没有传出去,她太久不出镜,也难免会影响她的人气和星途。
他也曾反复考虑过,最后还是答应了乔生博士和任染的建议。
于是他和路铭心一起被做了催眠,用以完成那个虚幻中的“前生”。
有了小时候那四个月的铺垫,他们在共同的催眠状态下,很顺畅的就在大脑中“演”完了那古代的一生。
为了尽可能让那些情节可信,并被催眠中的他们接受,乔生博士和任染分别负责他们的催眠,并把他们的“反馈”对接。
于是他们在催眠中被植入的记忆,才会高度一致,而假如那些事情真实发生一遍,他们各自也会做出类似的反应。
所以如果硬要说那些事情是真实发生过的,也不为过,因为他真的会娶了她,也会努力成全她的理想和目标,更会因为她的不信任和抛弃,心灰意懒到不再留恋尘世。
顾清岚记不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逐渐回忆起一切的。
就如他对顾清月说的一样,他原本就不是容易接受暗示的人,即使这些暗示的一部分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和构想,也是一样。
当他不再服用那些加了慢性毒药的药物,也逐渐不再头疼时,就陆续拨开了迷雾,看到了那些记忆的骗局。
很多时候,真相远远比谎言更加满地狼藉,也更加鲜血淋漓,那些绝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他沉默不语,顾清月就有些担心地看着他,说:“大哥……你……”
顾清岚抬起头对她微微笑了下:“没事,做催眠之前,我已经预料到这种结果了。”
在接受乔生博士和任染的催眠之前,他就料到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收场,只是他却没想到,出现问题的竟然是他这边。
催眠过程不过十几天,路铭心在接受完催眠后,没再见他就被送回了国内,在她的记忆里,这些天她只是在美国拍了几个平面广告而已。
但他却开始频繁的头疼,并且会昏过去,无奈中,乔生博士不得不让任染作为他的心理医生,跟随他来到中国。
回忆起的“前世”越来越多,他渐渐有了不该有的执念——让路铭心也回忆起“前世”,为此,他还写出了《山河踏碎》的剧本,并带着对“前世”的执着和不甘,硬是介入到路铭心的生活中。
将所有的事情都回忆起来,回首这一年来发生的一切,他就知道,是自己再一次拖累了她。
十六岁那年,是他害她被绑架,精神也被烙上了无法消除的伤痕,这一次,是他在她好不容易恢复了平静生活后,还要逼她去回忆那些痛苦的“前世”。
他们之间的事情,是他亏欠得越来越多,所以当他面对路铭心愧疚心疼的目光时,又怎么能坦然受之?
顾清月还算了解自己的哥哥,看他垂下眼眸默然不语,脸色也随着沉思变得有些苍白,就更加担忧地出声:“大哥,事已至此,你和大嫂也在一起了……不如就瞒着她,不要去过多追究以前的事了。”
顾清岚抬头对她微勾了勾唇:“不是不要追究,是一定不能去追究……再接受那种深度催眠,会影响铭心对世界的认知能力,这一次,如果不能瞒住她一世,就是治疗的失败。”
他也没对顾清月说,路铭心已经回忆起了当年那四个月间发生的一些事情,也像他快要脱离催眠影响时一样,会偶尔头疼。
她接受第二次催眠,按道理来说,应该会比第一次持续更长久的时间,然而从第一次催眠,到复发,是过了将近十年。
第二次催眠后,却只过了一年时间,她的精神防线就已经有了松动的迹象。
他知道这是他犯下的错,若不是他受催眠的影响太深,就不会有这部戏,也不会有这段婚姻。
她本该继续活得张扬肆意,光彩夺目,她的生命里,也不应该再次有他出现,他却为了一己私欲,夺去了她的其他可能。
告别了顾清月,顾清岚回到房间时,路铭心还没睡,她洗过了澡,也没有吹干一头长发,就穿着浴袍趴在床上玩着平板电脑。
看到他走进来,她立刻就直起身,光着脚跳到地毯上,过来搂住他的腰:“清岚哥哥,你们说了好久啊,清月要在这里待几天?”
抬手揉了揉她半干的长发,顾清岚对她笑了笑:“她和我们一起回B市。”
剧组还有两三天时间就结束拍摄,到时候除了道具组的工作人员,其他人会一起回B市,顾清月这时候来影视城看顾清岚,的确是可以正好跟他们一起回去。
路铭心“哦”了声,抬头看了看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夜里的灯光,她总觉得他脸色太过苍白,就心疼得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清岚哥哥,你是不是累了?”
握住她的手,又对她微微笑了笑,顾清岚摇摇头:“没事,可能只是说了太久话。”
他这样多说一会儿话都能苍白着脸回来,跟风大了一吹就倒有什么分别?
路铭心当然不敢大意,忙让拉他快点洗了澡休息。
但即使这么小心,第二天一大早,路铭心先醒来,就发现身边躺着的人有些不对,脸色苍白不说,双颊上却有两片有些异样的红晕。
果然她抬手试了试他的体温,不意外发现他应该是发了烧。
还记得他上次感冒发烧,断断续续一周多才好,还有他发烧时,任染特地交代她,让她注意他会因感冒引起的其他病症。
路铭心顿时就吓坏了,她小心地推了推顾清岚的身体,看他蹙着眉侧头轻咳了几声,才略带茫然的睁开双目。
他蒙着雾气一样的眼睛隔了片刻,才恢复了清明,他先勾起唇对她笑了笑,轻唤了声:“铭心。”
看他撑着床想坐起来,她忙扶他起身。有些艰难地半靠在她身上,他身体不仅绵软无力,胸口还传来阵阵闷疼,呼吸也并不顺畅。
他知道就像上次那样,可能不仅仅是上呼吸道感染,又闭了闭眼睛,努力赶去头脑中的昏沉。
路铭心还紧张地抱着他的身体,一叠连声地问:“清岚哥哥,我们去医院吗?还是打电话叫任染?他还在不在西部?你除了头晕,还有哪里不舒服?”
她似乎总是这样,过分担心着他,他想着,唇边泛起一抹柔和的笑意,轻握了握她的掌缘,以示安慰:“铭心,没事的……别慌……”
他说着又咳了几声,在她面前,他控制住不用手去按压闷疼的胸口,而对她笑了笑:“带我去医院就可以。”
路铭心看着他一如既往的温和笑颜,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地感到他在受苦,远远要多于他所表现出来的——他从来都是这样温柔,为了让她安心,不至于害怕,宁肯自己承担起所有的痛苦。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这样的想法,她又看了看他苍白的脸色,凑过去吻了吻他同样发白的薄唇,才拿过床头的手机说:“我打电话,让祁哥陪我们一起去。”
剧组的机票都订在后天,李靳今天还有戏要补拍,莫祁却和他们一样,已经处于暂时可以休息的状态。
莫祁听说是顾清岚病了,当然行动得很快。顾清岚才刚勉强起身换好了衣服,收拾了一下仪容,就和路铭心一起被他接到了楼下。
看着他双颊泛红,轻咳不断的样子,莫祁也很担心,边发动汽车,边说:“顾先生,你没事吧?坚持一下。”
他感冒一次,都能让其他人这么紧张加劳师动众,顾清岚也只能微微笑了:“多谢莫先生,还好。”
路铭心就坐在他身旁抱着他,还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休息。
西部小城的医院规模当然不能跟B市和H市的医院比,但到了医院后,医生还是尽责地看出了情况,开了一堆检查项目出来,还问病人是否有心血管方面的病史。
路铭心忙将情况对医生交待了,对方自然是要求顾清岚住院治疗。
在送顾清岚去了病房,路铭心和莫祁在等待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莫祁有些后怕地说:“原来顾先生身体这么糟糕,怪不得让人看了就担心……铭心你也倒真有勇气,还拉他出来拍戏……”
他说完,又想了想,补上一句:“也是顾先生真宠你,身体这样,也还能答应你出来演戏。”
路铭心这些天也早有些后悔了,略带烦躁地说:“如果不是因为这部戏意义特殊,我也不会希望他亲自来演……我不想看别人演他。”
莫祁听着她的话,觉察出了不对:“嗯?铭心,什么叫别人演他……顾先生难道是以自己为原型写的沐亦清?”他想了下,觉得也是,“也对啊,顾先生气质和性格,的确和沐亦清很贴合,修改了剧本后更加贴切,简直像为他量身定制的一样。”
路铭心还想着检查结果的事,听他这么说,脑子里近乎机械地想到,那是因为沐亦清就是前世的顾清岚,当然会贴切。
她随口应了句:“是啊,杜逸将军不也像是为了你量身定制的吗?”
莫祁一愣,而后说:“是吗?我倒没觉得,不过这个角色的确很像我早年间一部电影里的角色,难道你不觉得?”
路铭心想着,就笑了笑说:“我知道,《铁血》嘛,你演的戚继光,那一手枪法,耍得真帅气。我上学的时候,老师特地当冷兵器动作片教材,放给我们看了。”
那部戏,是莫祁第一部担纲主演的电影,也助他拿下了当年电影节的最佳新人奖。
除了莫祁的表演可圈可点,那部电影的剧本和制作都很精良,莫祁饰演的戚继光,也一时成为了意气风发的青年将军的代言人。
那部戏里的莫祁如果过了几年时光磨砺,成熟起来,简直就是前世的他的翻版。
想到这里,路铭心突然皱起了眉,她发现一个很玄妙的问题:在她前世的回忆里,莫祁的形象,的确和《铁血》电影里几乎一模一样。
前世的她,应该不可能知道莫祁饰演过的青年戚继光形象的,《铁血》电影的形象设计师,也不可能钻到她的脑袋里,读取她前世的记忆。
更何况《铁血》上映的时候,她还在读大学,根本就没有回忆起前世的一切。
除非……她还惦记着检查结果,也只是很机械地进行着逻辑思维。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时刻,有些逻辑上的死角,会被轻而易举地越过。
而这次,她想到的是,除非……她是先看过《铁血》这部电影,然后才有了前世的记忆的。
可前世的记忆明明发生在遥远的数百年前,又怎么会在她看了这部电影后才出现?
就像是一张竖着的多米诺骨牌,一旦其中的某张牌倒下,剩下所有的牌都会跟着倾塌。
那边莫祁也在有些感慨地说:“是啊,说实话当初拿到剧本简介的时候没打算接的。不过杜总说服了我,让我先看剧本,我看完整个剧本才觉得,这部戏的确写的好,我演了杜逸这个角色,也许会超越当年的青年戚继光。更何况你又在剧组,当然……片酬也很丰厚啦,哈哈。”
路铭心转头看着他,一瞬间,她忽然有些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界限,好像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是否就是数百年前,和她曾经并肩作战过的战友?
这几天来偶尔会困扰她的头疼,又开始发作,并不是很明显,却像是有很多绵密的小针,一直在刺着她的额头。
她想着,又开口说:“这么说起来,李哥之前也演过和这个剧里的西夏王类似的角色啊。”
莫祁点点头:“是啊,李元昊嘛,可不就是西夏开国皇帝?他演起这种马上征战的枭雄,简直是轻车熟路。”
路铭心又回忆了一下李靳饰演李元昊时候的形象,不意外地发现,竟然又和她前世的记忆里一模一样。
她头疼得厉害,莫祁看出了她脸色不佳,忙扶住她肩膀:“铭心?你怎么了?别太担心,顾先生现在的情况不是还算稳定?你别也病倒了。”
路铭心只觉得头快要炸开一样,她忙甩了甩脑袋,让自己忘掉那些胡思乱想。
果然不再去思考什么前世记忆有什么不对的事情后,她的头疼就减轻了不少,她忙深吸了几口气,转身对莫祁笑了笑,表示自己没事。
莫祁看她还是脸色不佳,就说:“没事,我在这里等结果吧,你先回病房陪顾先生,他身边没人也不好。”
无论怎么说,莫祁都是个真朋友,他这样身份的人,完全没必要亲自跑医院帮她忙前忙后,但他却还是一叫就来了,没半分推辞。
路铭心感激地对他笑笑:“那麻烦你了祁哥。”
莫祁一笑:“还说什么客气话。”
一周多后,顾清岚的身体总算有了些起色,他们就一起回了B市,托顾清岚的福,她搭了他的私人飞机,出机场就有任染带着司机来接他们。
见了顾清岚,任染也没客气,上来就是一句:“你这么喜欢自苦,又要我们这些医生做什么?”
顾清岚倒是没回答,只是略显疲惫地对路铭心笑了下:“周管家不在,其他的工人也被我辞退了,目前家里只有两个定时打扫卫生的工人,有些事可能要我们亲自动手了。”
他这么一说,路铭心才想起来,周管家因为牵涉到他的下毒案里,被警察带走调查定罪,当初别墅里那些工人,可能都是通过周管家招聘来的,他出了事,那些人又怎么敢留?当然是要一起辞退了。
路铭心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她本来就不喜欢家里还有别的一大堆人在,弄得私人空间就没有了。
想着她就抱住了顾清岚,得意地跟他邀功:“我生存能力不错的哦,清岚哥哥要不要我照顾你?”
顾清岚笑看着她,伸手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结果夸下海口表示自己生存能力不错的路大美女,刚到家就给囧住了。
因为她发现,这里不是酒店,没有随时可以服务点菜的厨师,也不是市中心她自己那个公寓,楼下随时有数家店可以提供外卖——简而言之,她不怎么会做饭,所以连最基本的吃饭问题都解决不了。
更关键的是,家里除了她和顾清岚之外,还有嗷嗷待哺的家庭医生任染小哥一只,看他坐在客厅理直气壮等开饭的样子,显然也不是会下厨的主儿。
最后还是尚未痊愈的顾清岚起身去厨房的大冰箱里找了食材,亲自下厨来喂饱三个人。
路铭心羞愧之余,当然自告奋勇去厨房给他打下手。
之前他在别墅里请了一个粤菜师傅,厨房自然是超大的,两个人活动起来也还方便。
路铭心羡慕又钦佩地看他几下清理好了鱼蒸上,又开火炖上了汤,就在旁边狗腿子地拍马屁:“清岚哥哥这么棒!在国外都是自己做菜的吗?我真是捡到宝了!”
顾清岚只是刚退了烧,头也还昏沉,刚做了两个菜,就退到冰箱旁,靠在墙壁上缓一缓眩晕。
他怕将感冒传染给他们,还带了手帕来捂着嘴轻咳,咳了一阵才低声开口:“没遇到周管家之前,家务的确是我自己做的。”
路铭心“咦”了一声,不怪她惊讶,别的留学生也就罢了,但顾清岚这样明显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居然也有这么强的自理能力。
顾清岚看她满脸惊讶的样子,不由好笑,又捂着嘴咳了几声,他实在没什么力气,还要伺候两位大爷。
用手按了按额头,他笑得勉强:“看来当务之急,是快点请一位厨师……”
一顿饭做完,原本掌勺的人,也是家里最该被照顾的病人,就给做到了床上。
饭菜上桌之后,顾清岚一口没吃,就回房间休息去了,看他苍白的脸色,连冷冰冰的任染都有些不好意思,说了句:“不要累着……”
顾清岚则看了他一眼,笑得有些无奈:“没事,你们吃吧。”
路铭心眼睛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捧着碗在楼下扒拉了一碗饭,就连忙把菜饭汤都分出来一份,用床上餐桌装了,给他送上去。
到了房间里,果然看他加披了件外套,半躺在床上,还拿着手帕捂着嘴轻咳。
路铭心忙走过去把餐桌放下来,扶着他抚摸他的后背,希望能让他好受点,她实在愧疚得厉害,本来他就生着病,回到家就算她不能做到无微不至的关怀,也起码不能让他还要照顾她。
她想着都快哭了,咬着牙说:“我回头就去报个厨师班……”
顾清岚被她扶着又重新靠回了床上的软枕上,他放开堵着口的手帕,抬起眼对她笑:“没事,也怪我没有事先安排,我告诉顾叔了,他会尽快调些人手过来的。”
说起来在生活方面,顾叔似乎比顾盛都要可靠许多,也幸亏顾清岚还有这么一个为他着想,心里向着他的远房叔叔,不然当初被袁颖洁刻意冷落虐待,日子肯定要更难过。
她想着,又想到周管家,她刚来这个别墅时,曾经也觉得周管家对顾清岚不错过。
后来看,周管家对顾清岚也未必就没有关心爱护的意思,但毕竟他们只是雇佣关系,对周管家来说,他有更重要的家人,有更多的利益需求。
他对顾清岚再好,也不过是一份建立在利益上的薄薄的情谊,经不起什么风吹雨打。
那么顾叔呢?顾叔对顾清岚的关心,肯定是比周管家要多的,可这份情谊,又有多深厚,可以经得起多少考验呢?
她思维发散太多,想来想去都快进入死胡同了,她不由自主地靠过去,抱住他的腰,身体也靠在床边,和他依偎在一起。
顾清岚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会这样,就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铭心,怎么了?我没事,缓一缓再吃东西就行。”
路铭心摇摇头,她刚刚又深了一步想到的,是她自己。
她对顾清岚的爱呢?有多深?深到可以穿越两世的阻隔,可以让她为他生,为他死……那这份爱,又经得起多少波折和检验?
她抱着身边的这个人,手臂渐渐用力,她贴着他的胸口,听到他的心跳和呼吸声,这一刻,她是如此坚信着的: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哪怕世界倾倒,她都不会放弃他。
顾清岚缓了会儿,还是吃了些东西,路铭心在旁劝他:“自己做的菜,多吃点才回本,更何况这么好吃。”
顾清岚正在持着勺子喝汤,听她这么说就停下了动作,抬眼笑看着她:“怎么,对我的手艺还算满意?”
路铭心连连点头:“好吃啊,胜过大厨!”
她倒不是真的恭维,那几个菜和汤,光看卖相已经很不错了,吃下去更是惊艳。
特别那道梅子排骨,清甜可口,酸爽适中,就算是路铭心这样的吃货,也挑不出一点毛病。如果不是因为急着上来看她,她起码要再多吃半碗饭。
路铭心一边回味,一边还用眼睛遛了一下他面前的那一份,接着拍马屁:“原来我家清岚哥哥这么能干,做什么都这么棒,我压力好大!”
顾清岚倒没不客气,只是勾了下唇角,笑得还是一派淡然:“没什么,只不过凡事精益求精罢了。”
好吧男神就是永远这么优雅从容地搞定一切,路铭心都要默默啃手指了。
好在顾清岚看出了她的眼馋,将身前的筷子递给她,笑了笑:“我吃不下排骨,你替我消化了吧。”
他还感冒着,的确吃不了太油腻的东西,路铭心想到这道排骨还有那道龙井虾仁,都是他现在吃不了的,应该是特地做了给她吃的——当然任染那个大电灯泡就给她排除在外了。
看他还不断轻咳着,东西都没怎么动,也只是喝了些汤,路铭心就觉得心疼,抬手搂住他的腰,在他肩上蹭了蹭。
对于她这种小动物一样的行为,顾清岚都是纵容的,抬起手轻摸了摸她的头顶,笑着:“铭心乖。”
听他这么哄着自己,路铭心突然觉得他的话语和语气有些异样的熟悉,好像他曾经经常这么哄自己,不是在最近,而是在很久之前。
她想着,就仔细回忆了一下他们小时候的事,进而又回忆他们前世的事,都没有找到类似的痕迹。
在她关于他们年少时的记忆里,他们两个并不亲厚,他也总是淡漠地对着她,怎么会对她说出这么宠溺的话。
前世就更不用说了,他们相处得淡漠,一直到死别,都没有什么亲昵的相处。
即使他已经说过,这部戏拍完后,他们就忘记前世,把那些当做一场梦境,但每当她想起前世他孤独地逝去,都还是心疼得不能停止。
一面想着,她一面又在他肩膀上蹭了几下,收了收搂着他腰的手臂,感受到他身体内传来的体温,才稍稍安心。
又在家休息了几天,等顾清岚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他才又进组,开始补拍之前的戏,还有拍摄最后那几场戏。
顾清岚在家休养时,路铭心已经回了剧组,先拍好了一些她的单人戏份,里面包括她被女帝嘉奖,还有沐亦清逝世后,她追忆夫君的苦情戏码。
拍那几组镜头的时候,路铭心的状态出奇地好。尤其是准备用作整部剧结尾的镜头,她更是一气呵成演完了。
那是多年后的杜青萍,许多年来,她始终冠着夫姓,活跃于战场之间,当某次她从边关归来,站在和沐亦清曾相携走过的庭院回廊,想起他音容笑貌,一如当年,历历在目。而她,却已是红颜催改,鬓染寒霜。
一生都不曾低下过头,也不曾再落过泪的女将军,此时却抱着和她相伴多年的铁枪,垂首潸然泪下。
这世间最悲切的事之一,莫过于情正浓处却生死永隔,从此往日不可追,来日亦无可期。
而此生的她,已经再也无法拥抱着他,无法对他诉说衷肠,唯有这杆铁枪,可以撑起她满身铮铮铁骨,也可撑住她和他一同守卫的天下苍生。
虽然自己的戏份已经杀青,但顾清岚返组那天,李靳还是特地过来看他。
他们西北铁四角终于再次聚首,路铭心抱着顾清岚的腰,颇为防备地看着李靳:“李哥你又来做什么?回去,回去!”
她有胆子对众人巴结还来不及的影坛大哥呼来喝去,没在西北跟组的人都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以为要出大事。
在西北已经见惯这一幕的人,就老神在在见怪不怪,谁再跟他们说李靳李大哥很凶很可怕,他们统统不信,明明就是个看起来凶了一点的老好人嘛——当然除了路铭心,其他人也没敢上去掳虎须。
李靳摸了摸下巴:“铭心你别老这么防着我嘛,这不是听说顾先生病了,前几天我在外地,没能登门探望,今天特地来弥补的。”
路铭心呲着牙如同护食的小兽:“补品送到就好,人不用老来晃了!”
顾清岚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铭心,李先生一片好心,别对人家太凶。”
路铭心这才收起了爪牙,斜睨了李靳一眼:“好吧,看在清岚哥哥的份儿上,今天对你好一点。”
按说李靳也是有点受虐体质了,那么多上赶着对他抛媚眼嗲声嗲气的女星,他还不假辞色,反倒对只肯看在顾清岚面子上对他稍微好点的路铭心,他竟然能视为亲友,也算是奇葩。
虽然是来探病,不过之前李靳人在外地,已经让自己的秘书送了许多补品到顾清岚的别墅里了,今天就空手而来,纯粹是为了来和他们三个聊天。
两个剧组合并后,人员就多又杂了起来,魏敬国也只是两个执行导演之一,今天并未到场,在场指导他们拍戏的,就是另一个导演。
在西北的一个多月,条件艰苦,却要比B市影视城里更清净一些。开拍前,在剧里扮演女皇的吴倩雅,特地过来跟他们打招呼。
吴倩雅是业界前辈,和李靳和莫祁都是旧识了,彼此寒暄了几句叙旧。路铭心是她直系师妹,对这个师姐印象颇好,两个人就多说了几句。
打过招呼后,吴倩雅就带些好奇和探究地看着顾清岚:“早在样片里看过顾先生的戏了,没想到见了真人更惊艳,这样的气质影视圈多少年没见过了。”
路铭心对吴倩雅的态度就亲热多了,拉着她手说:“是吧,我清岚哥哥这么美,不放出来让更多人看到太可惜了!”
吴倩雅点点头:“你这丫头居然不藏私,我真佩服你。”
路铭心嘿嘿一笑,她转头看着顾清岚,心想哪里没藏私,有些样子,比如他半睡半醒间慵懒地半睁黑眸,比如他衣衫不整地靠在床头,比如他情动时刻微微泛红的脸颊,那是必须要藏起来谁都不给看的。
今天要拍的戏,是返京后,顾清岚沉疴已深,女皇特许他不必进宫面圣,在府中静养,还亲自带了太医来探望。
顾清岚着了一身素服,长发以白玉簪起,被路铭心扶着,向女皇见礼。
他右足断了脚筋,还可以勉强站立,行动却有些不便,吴倩雅忙伸手扶起了他。
他和女皇是幼年相识,还曾有过婚约,自然比其他人要亲厚许多,吴倩雅只看了他苍白的面容,就红了眼眶,低声说:“沐哥哥,你如此……”
顾清岚对她微微笑了:“臣已知天命,陛下无需太过伤怀。”
话虽如此,但不过短短数月间,他身子凋败若此,吴倩雅仍旧心意难平,鼻尖酸楚,几乎要掉下泪来:“沐哥哥,你若有什么心愿,可以说给我听。”
顾清岚也知道她朝政繁忙,特地出宫来见他,已是不寻常的恩典,此次相见只怕就是诀别,就温声说:“天下安定,海清河晏,就是臣的夙愿。”
他说完,又顿了下,目光从身旁的路铭心脸上扫过,终究还是又说:“杜将军乃国之栋梁,望陛下珍重待之。”他顿了一顿,话语中带了一抹叹息和释然,“……这也是臣的私心。”
他虽为说明,但吴倩雅又何尝听不出来,他话中托孤之意?
她强忍了眼泪,郑重对他点头:“沐哥哥放心,朕有生之年,军中必有杜将军一席之地。”
军国大事瞬息万变,手握重兵的将领亦常为君王忌惮,这来自于帝王的承诺,已算是格外恩赐。
顾清岚听了,微勾起唇角:“多谢陛下。”
路铭心一直在他身侧,扶着他的身体,萧瑟的庭院中,他安然又温和的笑容,成了女皇对他的最后回忆。
这也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光芒了,两日后,京师初雪,他在府中病逝,世间再没有这么一个惊才绝艳的清流才子。
这些戏拍起来,对路铭心来说无疑太虐心,她到收工了,还像树袋熊一样抱着顾清岚不撒手。
李靳本来就是看她的笑话来的,很是恶意地打趣说:“铭心,你看你这么入戏,真拍到生死诀别那场戏,下来后还不得哭死?”
早晚那一幕都要拍的,再唯美的死,也还是逃不过一个死,路铭心想着,抱着顾清岚的身体就怕的轻颤了颤,却还是强撑着气势:“哭也回家哭,才不要给你们看笑话!”
看着她眼睛红红,还非得做出一副无所畏惧的纸老虎姿态,李靳觉得自己等了半天,总算等值了,哈哈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