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夜深了,歇了吧。”桂枝打了个哈欠,揉了揉困倦的眼睛,劝慰着还在灯下做针线的温家四奶奶杜采萱。
杜采萱没有抬头,凝神缝着细密的针脚,低声道:“你若困了,且去歇着吧。”
桂枝早就失了耐性,没好气的道:“那我下去了。”
杜采萱没有理会她,拿起剪子绞了下灯芯,火苗窜起两指多高,照亮了她疲倦的面容。她的脸很美,只是双眼浮肿,黯淡无光,花样的年纪却如死灰一般。也难怪,她嫁到温家不过四个月,丈夫在两月前就纳了第三房小妾,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活头呢?
她想起母亲说的话:“萱儿,你过去温家是做正妻的,不管温四少爷之前有多少妾室,也是越不过你的!”
可她这正妻做的好窝囊!
“她还拿出奶奶的款儿来了,让我们去给她敬茶,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出身!”
“我承认我出身不高,是个丫头,可再怎么说我也是老太太身边的丫头!她呢?还仗着自己是杜家的小姐呢,可谁不知道呢,她娘和咱们都一样,是姨娘!”
“可人家娘,出身醉红楼呀,还是红牌姑娘!”
这些闲话,她装作听不到,任由她们说去,一声不吭便是,反正这些年在杜家已经习惯了!
针尖刺进她的手指肚,血珠涌了上来,滴在那件白色缎面小袄上,疼,却比不上心疼,一大颗眼泪滴在血渍上,晕开一个红圈。
“啊!”她丧气的将手里的小袄甩在地上,站起身,用脚使劲踩着。她发狂似的大叫起来,“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她是庶女不假,可她到底是正妻呀!
这就是她娘拼死为她求来的正妻!
“老爷,我不要女儿像我一样做妾,求求你……”
杜家败落,杜老爷为巴结权贵,竟要把杜采萱嫁给年过半百的宁阳知府做第六房小妾。身为杜家第四房小妾的秦氏,如何能同意?
“她到底是您的女儿呀!”
杜老爷凝眉沉思,“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采芸、采菲是您的女儿,采芹、采薇是您的女儿,为什么都能风风光光的嫁给人家做正妻,采萱也是您的女儿,怎么就要给人做妾室呢?何况刘大人已经老的可以做采萱的祖父了!”
“好了,好了……”禁不住秦氏苦苦哀求,杜老爷将她扶起来,叹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如今,我们杜家要是没有刘大人的关照,是很难坚持下去的——”
“那也不能把女儿卖了呀!”
经秦氏这一番寻死觅活的折腾,杜老爷最终冒着可能会得罪刘大人的风险,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宁阳第一浪荡子温云泰。
也就因此,刘大人和温云泰的梁子结的更深了。
温云泰早前和刘大人为抢醉红楼的一位姑娘,早有纠葛。如今,这一老一少,为了争抢杜采萱,又闹得满城风雨。谁都知道杜采萱的娘,当年可谓是宁阳城第一大美人,她生的女儿自是不会差的。
混惯了风月场的温云泰,在掀开杜采萱的盖头,看到她的第一眼时,竟也呆的两眼发直,哈喇子就要流了一地。
只是——
杜家到底是大家,杜采萱受的是大家闺秀的教养,读《女则》长大的,与醉红楼的姑娘们如何能比?
温云泰对她,娇宠了几日,却见她冷冷淡淡,也就失了兴趣。不到两个月,就得了新欢,更把杜采萱扔到了一边。
明媒正娶又如何?说到底,她不过是杜家花了五千两银子买回来的,她不过是她爹为了保住生意,而掷下的一枚棋子!温云泰的舅舅是当朝太师,大伯父是兵部尚书,他父亲温文远是灵国首富!不然,杜子衡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得罪刘大人!在这宁阳府,也只有温云泰能惹得起刘大人!
杜采萱捡起地上的那被她蹂躏的不成样子的白色小袄,抱在怀里,露出了一丝凄美的笑容。到了明天,赵姨娘来问她要,她该如何回答呢?
“听说少奶奶的针线好,不像我们这些人笨手笨脚的,给孩子做个衣裳也不像个样子……”赵姨娘是老太太身边的丫头出身,如何不会给孩子做袄?她是有意要杜采萱为她做。她如今怀着温云泰的孩子,身份不比往常,做正妻的理应给孩子做些衣裳,好显得贤惠。她如何能辞?
如何能辞?
她冷冷的笑着,眼泪流进了嘴角里,咸的涩的……
她这一辈子都被这四个字拖累了!
她娘为她苦苦求来的正妻,如何能辞?
“娘,女儿宁愿终身不嫁,也不要嫁给温云泰那样的人!”
“你这说的什么话?女儿家哪有不嫁人的道理!这门亲事来之不易,我好不容易才劝服了你爹爹不要把你许给刘大人做妾,做温家的四奶奶有什么不好?不错,温四爷人品是低劣了些,可上面还有太太和老太太,你进了门,就是他们家的四奶奶,有人欺负你,横竖有她们给你做主,你怕什么?”
“娘……”
“好了!”秦氏厉声道,“你父亲要你去给刘大人做妾,你不愿,如今去做正妻,你又不愿,你还想怎么样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娘是什么出身,在这个家里是什么地位?”秦氏这就落下泪来,“我出身不好,给人家做妾,你虽是庶出,可到底是杜家的小姐,正经的主子,又是这样风风光光的嫁过去,你还求什么呢?”秦氏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着,杜采萱的心已经碎了。
她在杜家,太太生的大小姐和三小姐嫌她是庶出,周姨娘生的二小姐和四小姐同样是庶出,却可以嫌她娘出身青楼,她比哪个,能比得起呢?如今能去温家做四奶奶,已是求之不得的福分了,还能想什么更好的呢?
可这正妻,不过是个好听的名头罢了。
自打她进门那天,太太和老太太没有正眼瞧过她。新婚第二天,她早起在厨房亲自做了早饭,太太不冷不淡的说了句,“这都是下人做的,你是我们温家的四奶奶,别做些不该做的事情!”
温云泰那时对她还热乎着,为她说了句话,“采萱这不是为了让您高兴嘛!”
太太白了他一眼。
孙媳妇向老太太敬茶的时候,老太太都没把茶接过去,只命身边的丫头接了过去,放在了桌上。温云泰见她依旧跪在地上,而老太太不予理睬,生怕杜采萱委屈,忙扶她起来。老太太这才说道:“云泰,你打小就没规矩,如今娶了媳妇,还以为你长大了,谁知是越发放肆了!”
这明着说温云泰,实则是在骂杜采萱。采萱又要跪下去,老太太却扶着丫头起了身,“我乏了……”
这个孙媳妇,她是不认的。
“娘啊,你还指望老太太和太太能给我撑腰,可她们都是这般脸色,你叫女儿如何是好?”回门那日,杜采萱向母亲倾诉着。
“采萱啊,这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哪!你好好的服侍老太太和太太,她们会知道的……”秦氏抚着杜采萱消瘦的脸庞,“你得忍着呀!”
忍,就是这许多年来秦氏的生存法则。她教给杜采萱的,也只有这一个字。忍着,受着,你是女人,你的出身不好,你得认命,忍着,苟活着。
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不要像她娘一样,逆来顺受一辈子,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活着很难,死,倒容易得多。
要是她死了,她娘会伤心,会内疚吗?会的,哪有做娘的会忍心看着女儿去死呢?
她的嘴角微微弯起,那弧度煞是好看,“娘,女儿不孝……”她的眼泪流下来,“女儿真的好恨你!为什么当时要嫁给我爹,为什么要生下我,生下我,却又叫我活的如此不堪……”
“不,娘,女儿不怨你,我知道你也没有办法。”
“不,娘你有办法的!你说过,你当时可以跟陈晦姑父远走高飞的,但你听了鸨母的话,嫁给我爹做妾,做他的第四房小妾!因为你不愿意过穷日子,愿意过着这种所谓荣华富贵的,实际却像狗一样的日子!等你看他高中科举,有了功名,却成了你的妹夫了,你却还像狗一样活着,摇尾乞怜,一辈子跟着主人,不管主人是好是坏……哈哈……一辈子都得跟着主人!”她一时大笑,一时大哭,疯疯癫癫的趴在地上,使劲的撕扯着那件白色小衣裳,那布结实的很——
她跪起来,从针线篮子里摸索着剪子,一下子打翻了篮子,碎布头、针、线、剪子、纳了一半的鞋底子、绣样子散落了一地。她瘫坐在地上,缓缓的拾起剪子,一边笑着,一边剪着,剪掉一只袖子,剪掉另一只袖子,剪掉,剪碎、剪碎……
那件刚做好的白色小袄,不多会就成了碎布片,她露出一丝笑意,拂去身上的碎布,握紧了手中的剪子,“娘,女儿不孝……”她举起剪子,插进了自己的胸口,鲜红的血渗了出来,染红了她的衣裳,“呃,原来死是这么简单……”
“采萱!”秦氏捂着胸口,从睡梦中惊醒,眼泪滑落,“采萱,我的女儿!”她掀起被子,连外衣也顾不上披一件,就跑出门外,大声呼喊着,“老爷,老爷,快去救救我们的女儿!”
杜府上下听到秦氏的呼喊,都走出门来瞧,杜子衡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向秦氏走来,“你这是又发什么疯?”
秦氏哭着扑倒在杜子衡面前:“老爷,不好了,不好了,采萱她死了!”
杜子衡一脚踢开秦氏,“胡说些什么!”
“老爷,我刚梦到采萱她……她自尽了,你快去救她呀,老爷!”
杜子衡眉头一皱,懒得理会秦氏的荒诞,他身边的大太太道:“四妹,你疯了不是?采萱嫁到了温家,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有什么不满意的?成日家的这样闹,传出去让人笑话!”太太冷冷看了她一眼,吩咐身边家丁道:“把秦姨娘给我拉回去,不许她再叫唤!”
“太太!”秦氏呼喊一声,却呼喊不出第二声,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已经架起了她的胳膊,捂住了她的嘴,生拉硬拽的将她拖了回去。
秦氏咽下一口眼泪,“萱儿,娘害苦了你呀,来世不要再做为娘的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