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昌硕凭借自己的才识和“胆敢独造”的创新精神,在金石学家、古文字学家等师友的影响和帮助下,树立了别开生面的新印风,成为继邓石如、吴让之、丁敬等之后的又一位篆刻大师,与同时代的篆刻大家赵之谦、黄士陵(牧甫)鼎足称雄。由于吴昌硕诗书画印全能,且高寿而“至老与印不一日离”(赵之谦45岁后几乎不刻印、黄士陵60虚岁寿终),加上他一生主要活动在上海、苏州、杭州这三个经济文化都很发达的地区,因此,吴氏印风标帜以后,很快形成了遐迩闻名的“吴派”。正如近代金石学家、印学家易均室(忠)所称:“时安吉吴缶庐方以皖宗易帜山左,称海内宗匠”(《黟山人黄牧甫先生印存》题记)。近现代收藏家、鉴赏家葛昌楹序《缶庐印集·三集》时也云:“今昌硕吴先生以书画名海内,而其篆刻更能依傍而特立,破门户之结习,挈长去蔽,自为风尚,盖当代一人而已”。当时,从吴学者、私淑者甚多,下面分别解析部分学有所成的弟子或再传弟子之部分印作,读者可以从中了解到“吴派”印风作品中的共性与个性特征,也可以通过分析比较其师生作品之异同,从中受到继承与创新的启发。
第一节 吴门弟子印作技法解析(附寿石工)
1.徐星周(1853-1925)
江苏吴县(今属苏州)人。字星舟,别署星州、星洲、星周,室号耦花庵等。自幼嗜古,尤究心金石,见吴昌硕印作,钦佩心仪,后从吴学刻,渐通六书,所作印谨守师法,不逾规矩,犹有其师中年时期之印作风貌,边款亦肖乃师。然细而察之,所刻线条不如缶翁浑厚恣肆,而是方匀坚实者多,苍秀中“秀”多“苍”少,但整体意味严正不俗,能自具面目。吴昌硕晚年书画应酬多,又限于目力,对四方求印者应接不暇,故多委托其子吴涵和弟子星州代劳。凡代刀之印,缶翁多先篆稿,最后略作修饰并亲刻边款。1918年,徐星周辑平生得意之印作160方成《耦花庵印存》四册,缶翁亲为撰序赞曰:“精粹如秦玺,古拙如汉碣,兼以彝器封泥,靡不采精撷华,运智抱拙,星周之心力具瘁矣,星周之造诣亦浑矣。”下面举例说明:
“立仁行道”,徐星周66岁时作,应是成熟之作。这方印与吴昌硕50岁左右所刻的“从牛非马”很相似,从篆法、刀味乃至边栏处理可见一斑。但就章法而言,徐刻方正平匀而坚实,吴刻则斜正中有灵动。二印孰高孰低,读者自判。
徐刻“神无不畅”,篆法全依昌硕风,布局以“十”字界平分四字,与吴刻“俭以养廉”有不似之似,然徐刻刀法挥舞动作应较小,致使所刻笔画静而润,故全印苍秀中参以和平之气,应是有继承亦有发展之作。
“梦金泥石屑”和“涵容是处人第一法”二印也是徐星周秉承师法而又创新的代表作。这两方白文印留红上轻下重,全是缶师法,但篆法取方势,而且笔划瘦匀,残破少(相对于缶师印来说),因此,古拙中充满清秀,这便是徐星周自己的作品特色。
2.赵云壑(1874-1955)
江苏苏州人。原名龙,改名起,字子云,号壑山樵子,壑道人等。名苏州所居曰耕心草堂。寓居上海时,又取斋名云起楼,思寒斋等。云壑少时家境清贫,但受慈母张氏家习儒之影响,喜读书,有时操笔涂抹书画,及长,私淑石涛、宗法石(残)、八大(朱耷)等,博采兼收,稍有所悟。30岁时,经友人介绍,拜吴昌硕为师,从此书、画、印兼修。晨起必临池,楷、行、篆、隶,无不用功至勤。篆学缶翁《石鼓》,兼及《泰山》等刻石,苍劲沈郁,饶有古趣。印能得缶翁之神而不徒袭其貌,篆法结字参汉《三公山碑》体势,雕镌刀法随意,故能神无不畅,梦金泥石屑,涵容是处人第一法,一日千里撷缶师精萃而稍出新意。赵氏曾辑《壑山樵人印存》,自序云:“以一意追秦而终不是秦,一意摹汉而终不是汉,孰若行以篆隶之法,随体诘屈,即朱之亦以肥润出之,不为瘦劲,间有边署,并与弄翰不殊,盖适成为余之印矣”。可谓不规规于形似,重在得法,博古通今,自成体貌,时东瀛人士以“缶庐第二”誉之。下面举例说明:
赵刻“一日千里”与缶翁所刻“半日村”如出一辙,虽然印文字数与布局均有不同,但形与神却惊人相似,可以被认为是“仿创”水平极高的作品。朱文印“破荷弟子”、“鹤寿”亦为缶师体势,只是笔画刻得粗犷而豪迈,纵放有度,唯印文粘边较多,结字、章法虚实不像缶翁那样大起大落,但亦浑然天成。白文印“人书俱老”、“畏俗”,仍源于师法,力求苍劲浑厚,但笔画“破”而印地缺少残破呼应,边栏效果制作亦显得小心翼翼,故其印浑厚沉稳有余而气势飞动不足。
3.赵古泥(1874-1933)
江苏常熟人。名石,又名古愚,字石农,号古泥,晚以号行,又署泥道人。赵氏幼年家贫,痛失慈母,一度苦闷,又因在药铺学徒无成,愤然而奔姑苏寒山寺,欲求削发,未果后经同邑有识之士倡导,奋发学书习刻。先从师吴昌硕弟子李虞章得启蒙,后客当地名儒沈石友家刻砚铭。再之后吴昌硕列其为弟子,授以治印要诀,古泥也因此颜其居曰“拜缶庐”。
赵古泥学缶翁而不为缶师所囿,继承吴派印风而能另辟新境。他师法封泥的抽象形式,得汉金文、砖瓦文之精髓,出神入化,将缶翁的圆转浑穆,化为方折凌厉,于章法之经营亦别出心裁,终于形成印风特立的“稳”、“雄”、“阔”等艺术特色,最后还开创了“虞山派”,成为“吴派”的一个分支流派。古泥高足邓散木曾比较其师与缶翁印艺之别:“缶庐治印,侧重刀笔,故其章法往往有支离突兀者;而泥师治印,于章法别有会心,一印入手,必篆样别纸,务求精当,少有未安,辄置案头反复布置,不惜积时累日,数易楮叶,必使安详豫逸,方为奏刀。故其所作,平正者无一不揖让雍容,运巧者无一不神奇变幻。”(《篆刻学》)所评精当而透彻。
赵古泥勤于学、善于学、勇于学,成为缶门弟子中佼佼者。他成功的道路与其他开宗立派的篆刻家一样,经历了模仿、求变,自成风格等三个阶段。下面结合具体印例来说明。
“怀石秦汉金石文字印”和“金钝金读碑记”二印是赵古泥“仿吴”时期的作品,它们与缶翁刻的“千里之路不可扶以绳”、“此中有真意”二印分别息息相通,篆法、刀法、残边、虚实亦步亦趋,就连白文印的九宫界格也是一个模式(只不过字的结体撑满一些),可见他模仿的功夫扎实。他在某印款中曾说过:“拟苦铁(吴昌硕)意,究未能得其一二为恨。”这一“恨”字,道出了他仿吴求似的急切心情。
“逃禅”、“瞻太阁”,是赵古泥“求变”时期的印作。这两方印章法上露出严整方正之端倪,刀法仿汉印凿刻痕迹明显,是涉猎广泛、善于吸收的表征。更关键的是这一时期他勤于思考,勇于探索,在指导思想上有大进,可谓“观念先行”。如他在“逃禅”印款中对大名鼎鼎的浙派创始人丁敬提出了尖锐的疑问:“敬叟开口便仿汉锤凿,考其结体用刀皆非,岂能者之欺之欤?”又在“瞻太阁”印款中对明代流派篆刻的鼻祖文彭、何震提出了大胆的批评:“三桥(文彭)太板,雪渔(何震)太纵,世之工篆刻者未敢道也。”敢怒而敢言!最后,他把治印“求变”归结为:“一切技艺,胸中皆不可无书,有书而后可。”有这样的理论基础,赵印自成风格,就顺理成章了。
“前身画师”、“邹朝印”、“沈沅”、“佛心”等印是赵古泥自立门户的代表印式,篆法字字方整,合之则似古代方塔之形,稳实如山,有力扛千斤之势。朱文印之边框设计和白文印的留红都较缶翁更为夸张,如“沈沅”印框三边实一边虚,实边特别宽而且方形,但通过敲凿等效果制作手段使之虚,而虚边与印文笔画搭连,使其实,可以说是“实者虚之,虚者实之”的登峰造极。其刀法以切带冲,斩钉截铁,完全领会汉凿印的意境。又如“前身画师”印的“师”字右半部突然收小,使下边留红成坡形块状,是“印眼”,比缶师印的宽带状留红更胜一筹。“佛心”一印,是古泥逝世那年所刻,边款说:“学苦铁须有生动处”,可见此时赵氏仍念念不忘要富有创造性地学习缶师。此印之边栏造形如缶翁,但章法布局精心巧妙,“佛”取纵势,横笔画向字的中心偏上团聚,实上虚下,“心”字重心更上移,左上借边栏结实,下以一灵活的挑脚与“佛”相接而立稳,又与“佛”之右上一笔形态呼应,全印团结稳健,繁简合度,字不动而疏密变化动。匠心独运!
4.陈衡恪(1876-1923)
江西修水人。字师曾,号朽者、朽道人。入缶门后,以“染仓室”名其斋。衡恪祖父曾任湖南巡抚,父为光绪年间进士,家学渊源深厚,故少善诗文,喜丹青,7至10岁能作擘窠书,天赋过人。27岁时,携弟寅恪东渡日本留学(兄弟二人均为文化界奇才),1909年归国后任教于江苏南通师范学校,转任湖南第一师范学校教员,不久北上京华,主要从事美术教育,还曾与鲁迅、乔曾劬等人同事于教育部。鲁迅曾赞陈“才华蓬勃,笔简意绕”。在京时陈常与齐白石等切磋艺事。篆刻初由浙派黄易、奚冈入手,又心仪赵之谦,后转喜缶翁印风而师之,得吴氏钝刀入石之妙——用其法、变其意,溶铸秦汉,撷取凿印神韵,印作古拙,气息醇厚。友人姚华论其印曰:“师尊印学导源于吴缶翁,泛滥于汉铜,旁求于鼎彝,纵横于砖瓦文,盖近人之最博者。又不张门户,不自矜秘。“(《弗堂类稿》)这是非常精当的概括。下面举印例说明。
“染仓室”、“夕红楼”、“朽者”,这三方印是仿缶师痕迹较浓的作品,应为早期所刻。他学缶翁不像赵古泥那样欲求夸张其形,而是淡化、削弱其形。如印之边框,在保持虚实相生的前提下多化缶师印的残破为整齐,篆法重谨严,刀法亦尽量传笔意。
“陈朽”、“老萍之诗”、“朽者”,这几方印师缶翁而能化其法。“陈朽”(1919年刻)印之白线框倾斜摆放,动态强,布局上紧下松,底部留红多,仍源于老缶。“老萍之诗”
印的笔画线条齐爽,“老”、“萍”之间大块留白,如画中之“眼”,“诗”下留白与之呼应,而且“之”字最后一横右向下倾且略伸长,破“白”且“摇”动全印。另外,印之外框四边化缶师一实三虚或二实二虚为三实一虚,通过连边、借边、并边等手法使全印凝聚一体,有纵有逸,亦奇亦宕。“朽者”(1920年刻)印的右边栏之破、并、接亦有巧思。齐白石曾评陈衡恪这阶段的印作说:“予独知师曾在戊午(1918年)、己未(1919年)之间渐远缶庐。周大烈亦语予曰‘观师曾用印,戊午以前师缶庐作,以后之刀法篆势渐远缶庐,苍劲超雅,远胜汉之铸铁,亦非前代之削做’”。
“勇猛精进”,汉烂铜印貌;“新会梁启超印”,刀法仿凿印,篆法、章法与赵古泥白文印异曲同工;“任公四十五岁以后所作”,刀法中锋,笔画浑厚,小中见大,布局平正紧密,创造性地加几条纤细而若隐若现的横竖界格线,形成界限不明的“九宫”,有一定的装饰意味。“宁支离勿安排”,刀法、章法可能因印文内容有感而发,残破多,分布也“碎”,这种兴致偶成的作品有时也能启发一条新路。
以上几方印例,反映了陈师曾治印的探索精神,论其个性,确实出类拔萃,可惜天不假年,否则他在近代印坛也将独领一方风骚。梁启超曾把陈衡恪的不幸逝世称为“中国文化界的大地震”,由此可见一斑。
5.吴涵(1876-1927)、李苦李(1877-1929)
这两位吴门弟子,生活的时期差不多,学缶翁篆刻的成绩也相似,故列在一起叙述。吴涵,字子茹,号臧龛,吴昌硕次子,幼承家学,读书、习画刻印。28岁始,游宦江西、太原、哈尔滨等,1922年返沪,多随乃翁左右。李苦李,名祯,字筱湖、晓芙,号苦李,浙江绍兴人,生于江西,其父客居南昌,曾从赵之谦学艺。苦李幼受父染,嗜书画篆刻,然而13岁遭丧父之痛,生活艰辛,以画工度日,发愤自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