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这一箱子邮票,望着心爱的小天,他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
“奶奶!”
“唉!是雪梅吧!”
“是我,奶奶!”
“快过来让奶奶摸摸。”
一声清脆的“奶奶”,把老人叫得激动不已,她迫不及待地朝声音传出的方向伸出了双臂,小雪梅像只灵巧的燕子飞向了祖母的怀抱。
老人的双眼早已完全看不见了,两眼洼陷,长年累月生活在黑夜之中。她把孙子搂在怀里抚摸着、感受着、记忆着。
“是个大姑娘了。”
“我都十五了。”雪梅说。
“知道,属小兔的。你爸你妈呢?”
“妈,我在这儿。”哲夫过去拉住妈妈的手。
“妈,我是石洁,您摸摸。”石洁说着蹲在了老人的身边。
老人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恨不得通过双手把儿孙们的形象深深地刻印在自己的脑海里。突然,她想起了什么,摸着石洁的头发不放。
“又长起来了?”
“长起来了。”
“黑不?”
“黑,比原先还黑。”
“那就好,我一听说你让学生们剃了头,就怕你想不开。还有你,哲夫,你们在外头做事得自个儿疼自个儿,凡事往远处想。
哲夫是我从小一手带大的,又听话又知道上进,怎么一上班就成了****,刚摘了帽子就又成了坏人?”
“奶奶,那都是极‘左’!”雪梅说。
“什么左了右了的,奶奶也弄不明白。奶奶成废人了,什么也不能干了,一天到晚眼前黑咕隆咚的就是想人,就是想你们哪!一走就是好几千里地,想听听你们的声音都听不着。哲夫,这回来了能多住几天不?”
哲夫和石洁相互望了望难以启齿,还是小妹蓓蕾替他们做了回答:“妈,二哥他们去香港的签证是有期限的,过了日子就作废了,不能多呆,明天就得走。”
“就住一天?”
“妈,我们先办过去,等安置好了,回头再来看您。”哲夫说。
“奶奶,要不您也去香港吧!咱们一块儿走,我天天陪着您,天天让您摸我。”雪梅天真地说。
“那敢情好,可奶奶又瞎又老去不成了,哪儿也去不成了。”
老人想了想又转身对哲夫说:
“你们早点去也好,你爸爸病着呢!他想你们,他身边需要人。他老了,已经是七十岁的人了。你们去了替我伺候伺候他吧,让他别惦记着我,我挺好的。郁莲阿姨是个好人,这些年照顾你爸爸也不容易,你们过去也替我谢谢她。”
“妈,您又来了,整天惦记这个惦记那个,又谢这个又谢那个的,谁谢您哪!”蓓蕾对父亲和郁莲阿姨的事挺反感,总为母亲打抱不平。
“妈说的是实情。天都什么时候了?该做饭了不?”
“不晚,我这就去。嫂子,你帮我一手。”蓓蕾给石洁使了个眼色。
“妈,我帮助小妹去做饭,回头再来陪您。”石洁说。
“我也去帮姑姑。”
“去吧!我跟你爸爸再说说话。”
等房间里剩下他们母子二人的时候,哲夫给母亲倒了一杯水。
“妈,您喝口水。”
“先放到桌子上,妈有话说。”
“唉!我听着呢!”
“破四旧那年人都疯了,小妹他们怕我遭罪就主动把房子交了公,街道上占了几年又落实了政策,说是这房子公家不能要,就又让我们搬回来住了。”
“小妹在信里说过。”
“你听妈把话说完。那年交了房子要搬家,一家子四口人挤在一个小屋里转也转不开,东西也没地方摆。再加上人家说旧社会留下的东西都是四旧都得砸都得烧,我就让他们把你那几箱子邮票给烧了。妈知道那是你心爱的物件,可当时人都吓坏了,你不烧人家红卫兵见着也得烧。这个事要怪就怪妈,是妈作的主。”
蓓蕾进来拿东西,听母亲这么说忍不住插了一句。
“二哥,这事一点儿也不怨妈,是我昏了头充积极,我把妈的观音菩萨也给砸了,把妈的耳环、镯子一大堆金银首饰全扔到海河里了,想起来真是干了不少蠢事。我跟妈说了,以后要是有了钱,一定给妈买对耳环子,可你的邮票,我就是有钱,怕也没地方买去。”小妹说着说着有些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妈、小妹,这件事我没往心里去,当时换了我也得那么办,也许比你们还烧得快。多少国家宝贵的文物都毁了,我那点邮票又算得了什么。”哲夫反倒劝开了妈妈和妹妹。
“想通了就好,妈就放心了。”
饭桌上有鱼有虾还有螃蟹,这是蓓蕾特地给兄嫂准备的。
等家里人围桌坐定之后,石洁才发现妹夫吴津生和小外甥吴天还没回来。
“等等他们爷儿俩吧,天还不晚。”
“小天儿得写完作业才回来呢,他爸爸没准儿,自从当上了总工会的副主席一天忙到晚,难得回来吃顿饭,动不动还就上北京了。别等他们,咱们吃咱们的。”蓓蕾说着把螃蟹递给雪梅。
“姑姑,我姑夫都到中央了?”雪梅一边问一边琢磨这个螃蟹该如何下嘴吃。
“他在市工会就不错了,要到中央还不得把他烧死。丫头,下手,蘸着汁吃。”
“妈,大舅家里都好吧!听说他不是平反了吗?”哲夫问。
“平反了,还升官了呢!”
“咱大舅在南开当副校长了,在民盟里头也是常委,成天不是开会就是写文章,忙的都顾不过来了。”蓓蕾说。
“他还叫你是花骨朵儿吗?”哲夫想起大舅就想到几十年前的往事。
“叫!那回在剧院里头他们政协委员视察去,他当着全团那么多人哪,还叫我花骨朵儿,结果都成了我的外号了。我说嘛花骨朵儿,都老帮壳了,还骨朵儿嘛!”
雪梅听姑姑说的有鼻子有眼,忍不住把吃下去的蟹肉又喷了出来,笑得眼泪都淌出来了。
“这孩子一点儿样子没有,都让我给惯坏了。”石洁说。
“姑姑说话真有意思。”
“姑姑是演员,还到上海、北京演出过呢!”哲夫说。
“今天晚上我跟姑姑睡,让姑姑给我讲故事。”雪梅说。
“那你就别想睡觉了,你姑姑的故事比《一千零一夜》都多。”
哲夫说。
“石洁呀!提起上海我倒想起来了,梅她姥姥眼下怎么着过呢?”母亲关切地问。
“我妈退休之后吧,本来想去银川,因为房子窄小就拖了两年,后来‘**********’一耽误就没去成。前几年她又找了个老伴儿,也是个教书的,来信说老俩身体都挺好。”石洁说。
“人老了能有个伴儿也是福份。”母亲不无感慨地说。
“姥姥,我回来了。”小天风一般地闯了进来。
“你二舅他们来了还不快叫。”老人说。
“二舅!二舅妈!”说着鞠了两躬。
“还有一个呢?”蓓蕾指了一下雪梅。
“雪梅姐!嘿嘿!”小天举手抠了抠头皮显得不好意思。
“快吃饭吧,你妈今天做的螃蟹。”石洁说。
“今天的菜真多,我得多吃一碗饭。”小天一坐下就狼吞虎咽般吃将起来。
“慢点,别噎着,没人跟你抢!”蓓蕾嘴里抢白着心里却希望儿子多吃点。
“二舅,您可来了,我已经盼您好几年了。”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哲夫说。
“真的,我知道您是集邮大王,我也愿意集邮,可我妈不让。”
小天边吃边说。
“我不让他集邮,我说你二舅集了十几箱子邮票还不是全烧光了,你再集邮能有嘛好。”
“你不该拦他,集邮是件很高尚的文化活动,它不仅可以丰富人们的文化生活,还可以增长知识。别小看那一枚邮票,里边的学问大了,孩子喜欢集邮是好事。我在他这么大也早就迷上集邮了。”哲夫说。
“二舅,我就知道您支持我。二舅,吃了饭我让您看一件东西。”小天神秘地说。
“什么东西?”
“邮票,全套的‘文’字票。”
“小天,你说什么?这大冬天的还有蚊子?”老太太把“文字”
听成了蚊子。
“姥姥,您不懂,‘文’字票是指‘**********’期间出的邮票。”
“我可不爱听‘**********’,雪梅吃完了没?”
“吃完了。”
“扶奶奶回屋去。”
“唉!”
雪梅扶奶奶回屋,石洁帮助小妹收拾桌子,小天把二舅拉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是一个自己动手改造的集邮册,里面按照编号收有整套的“文”字票。小天好不容易遇上了知音,话匣子顿时就打开了。
“二舅,这是‘****’期间一九六七年四月二十号到一九七○年一月二十一号发行的全套‘文’字票十九套八十枚,外加一个没有编号的《全国山河一片红》,一张也不少,就是品相差点,可品相好的咱们买不起呀!”
“这就很不容易了,我还真得好好看看。”哲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