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以舍弃一切,惟独想留下儿子的邮票。
毕业几年了,一直演不上主角,不是跑龙套就是群众甲乙丙,节目单上连个名字都印不上。过去总以为是自己的演技不如人,“斯坦尼”的戏剧理论还没有学到家,自从学习了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一条资产阶级文艺黑线在专无产阶级的政,是一批热心于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大人物在压制他们这些在红旗下培养成长起来的小人物。为此,从“**********”一开始郑蓓蕾就举双手拥护,她有种扬眉吐气获得解放再次新生的感觉。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过去那些高不可攀望而生畏走在人前坐在台上的专家、学者、教授、权威,如今都像是湖南农民运动中的地主、富农,一个个威信扫地抬不起头来。曾几何时,那些口若悬河、满腹经纶、光彩夺目、闪光耀眼的名演员、名导演、名剧作家,一夜之间都成了霜打的茄子蔫不拉唧黑不溜秋黯然失色。
反之,蓓蕾以及与她有着类似经历的一群年轻人似乎吃了太上老君的神丹妙药,一个跟头就变成了神通广大的孙大圣,转眼之际就成了敢打敢冲大闹天宫的革命先锋。他们的热血早已沸腾,他们的心情无比振奋,他们决心砸烂旧世界开辟新天地。
“八一八”****在首都《庆祝**********大会》上借用红卫兵的一句话号召人们:“发扬敢闯、敢干、敢造反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精神”,“大破一切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台上一呼,台下亿万群众立即响应,从第二天起一场史无前例、规模空前、天翻地覆、疯狂至极的“非常无产阶级化、非常革命化“的“破四旧”浪潮从首都至全国迅速涌起,一场大革文化命的狂风在“**********”的旗帜下迅猛展开。
八月十九日北京的红卫兵举着《向旧世界宣战》的大字报走上街头,他们贴标语、散传单、砸路牌、改店名、剪长发、砍高跟、烧图书、毁文物。三天之后的“八廿三”,天津也开始了“破四旧”。这一天,津门各地从早到晚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中原公司按照红卫兵的意愿改名为“工农兵商场”,铁路附近的“宁园”改名为“二七公园”,劝业场的职工抡起铁榔头砸碎了嵌在墙上已有三十八年之久的大牌匾,塘沽海关的革命群众更把关徽、臂章、铜纽扣视为帝国主义的标志,从制服上撕扯下来统统扔进了垃圾堆。在红太阳象征革命的年代,中秋月饼显然成了不革命的食品,糕点厂的工人经过一场革命的大辩论之后,决定把这种圆圆的、扁扁的、香香的、甜甜的,多少年多少代都叫做月饼的食品改为革命时代的新名称——丰收饼。
文艺界不甘落后,几个剧院都把演出传统戏的蟒袍、头盔、朝服、官帽拿出来示众。蓓蕾所在的剧院索性把服装库房四门大开,把过去舞台上的着装统统翻腾出来,管它什么《哈姆雷特》、《茶花女》,还是(日出》和《雷雨》,反正这些古今中外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着装都是奇装异服都是四旧都是封资修的黑货。
过去“库房重地严禁入内”,禁律被打碎之后,人们可以随意进进出出,不仅可以将服装拿出库房还可以拿到大马路上任革命群众踩在脚下,任革命的利刃剪割成碎片,任革命烈火把它们当众焚毁。
郑蓓蕾非常起劲地带领群众高呼革命口号,她站在一层层围观群众的中心犹如站在舞台的中央,她望着一堆堆熊熊燃烧的烈火犹如看到了台上的照明灯,她为自己终于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而得意自豪。
她太兴奋了,兴奋得连自己的丈夫也没有看到。
吴津生成了围观者纯属巧合,在去新华书店为单位职工购买红宝书的路上经过剧院,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眼前这个横眉立目扯着嗓子大吼大叫的女人就是自己非常熟悉非常热爱温柔美丽善解人意的妻子吗?一个在平时从来都不肯高声说话的女性,今天竟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乎她的血管里被注入了使人疯狂的兴奋剂,变得如此陌生、如此粗鲁、如此野蛮。当她把《茶花女》中女主人公穿的一套洁白如雪的晚礼服投向火堆时,吴津生实在不忍心再看一眼了,他不得不紧闭双目厌恶地从人群里退出来。
他家世代做工,爷爷在码头当脚行扛大包,爸爸在三条石学打铁卖苦力,他从小当学徒,是地地道道的无产阶级。解放后他翻身作主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历次运动中他从来就是积极分子,****、五反他是打虎队的队长,大炼钢铁******,他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在土法炼钢的工地上一气奋战了十八天,可是对这场“**********”,不知为什么他总是积极不起来。他想不通学生不念书,演员不演戏,烧这砸那就是革命行动。他知道,他清楚地知道这是党中央的号召是伟大领袖的决策,可也许是正因为如此他才感到茫然,感到百思不解,感到心中有说不出的痛苦。
当他离开剧院听到身后妻子率领群众在高呼口号时,如同芒刺在身震耳欲聋,他感到羞愧,仿佛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仿佛自己成了革命的对象。自行车显得分外沉重,每蹬一下都要化费很大的力气。他边骑边想,想用熟悉的毛主席语录对照自己立竿见影活学活用以解决困扰自己多日的疑难。然而,想来想去似乎都能解决又似乎都不能解决,最终好像没有一段话能真正说服自己。
突然,当他走到劝业场,不,应该说是“人民商场”的门前时,他又看到了惊心的一幕。一群红卫兵围成一个圆圈正在兴高采烈地焚烧着邮票和精美的集邮册,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从人群里冲了出来,他一面高喊着:“不能烧,说嘛也不能烧,这些珍邮可都是国宝哇!”一面奋不顾身地伸开双臂扑向火堆,希求从火焰中抓住那些五颜六色的小纸片。他的努力失败了,头发烧焦,手脸烧伤,当几个年轻力壮的红卫兵把他架起来的时候,他的双手紧紧抓住的只是已经燃烧过的灰烬。
红卫兵愤怒了,他们高呼革命口号,追问他的姓名、出身和历史背景,决心把这个敢于在光天化日之下螳臂挡车阻挡革命洪流的家伙批倒批臭。
吴津生不敢靠前,他明明认识这个经营了一辈子邮票的杨先生,可此时此刻他没有勇气上前相认更没有胆量把他搭救出来,他甚至不敢正视杨先生的眼睛,只能悄悄地又一次从人群中退了出来。
中午下班回来,蓓蕾的豪情未减,别看在妈妈的心目中她永远是个长不大的花骨朵儿,可她的自我感觉却是个响当当、硬棒棒的造反派。她进门之后直奔妈妈的住房,为的是向妈妈宣讲一番“破四旧”的壮举,不承想妈妈正跪在观音像前默默地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