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洁不去是因为她刚刚作了母亲,一个诞生才几个月的婴儿使她忙得团团转,除了上课一点儿闲工夫也没有。这还多亏了有马奶奶帮忙,早上来,晚上走,洗洗换换带着喂点儿牛奶,不然光石洁两口子还真不知道怎么能熬过来。
胖胖的马奶奶是个回民,虽说五十出头了却还是那么干净利落,她先后生了四个儿子三个丫头,论起从小带娃娃、给月婆子做饭、煸羊肉臊子、揪面片,那是一把好手。马奶奶的丈夫可不是外人,当初石洁刚来银川有一回上饭铺吃饭忘了带钱,那个饭铺老板就是马师傅。说起来也是两家的缘份,眼下马师傅最小的一个老疙瘩小名叫毛羔的就在石洁的班上读书。
热衷于集邮的于书城之所以没能参观展览,实在是身不由己,他刚好下乡走了隆德县。这年五月,中央颁发了有关在农村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问题的重要文件,一共有十条。区级单位抽了不少的干部去县上宣讲十条,老于就是其中之一。
画报社所以派老于下乡,自然是出于工作的需要,但与人保科长夏英杰的提名大有关系。这种事自然谁也不会察觉,既不显山又不露水,那年头走县下乡如同家常便饭,谁又会联想到别的事上。
夏英杰是甘肃陇东人,祖祖辈辈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他在家是老小,名叫小宝。新中国成立穷苦人当家作主,小宝赶上了好年月不花钱就进了学堂。由于他聪明伶俐,小学毕业上中学,初中毕业又考上了天水师范,从此他离开农村进了城里。
在学校里小宝就喜好文艺,常爱给报刊投个稿写点诗歌、散文、小评论什么的。投稿时他嫌小宝这个名字不响亮,想来想去自己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英杰,将来一心要当个英雄豪杰,决不能再像先人们那样跟土坷垃打一辈子交道。他写的稿子还真有发表的,其中有几篇短文经省文联的一位姓贾的老编辑修改润色之后,在甘肃省文联的文学刊物《陇花》上发表。当他看到写在作文纸上的方块字印成铅字公之于众时,心里头真比喝了蜜水都甜。他越看夏英杰这个名字越爱看,越听夏小宝这个名字越不顺耳,后来干脆通过公安部门办了个手续正式把名字改了过来。
一九五六年他师范毕业,因为他不愿意在县上当教员,就又通过省文联贾老师的推荐,一步登天进了甘肃文联。转过年来开展了鸣放整风反右派运动,夏英杰以一篇“迎头痛击假革命的猖狂进攻!”把他的恩师贾某某骂了个狗血喷头。曾几何时,他还贾老师长、贾老师短,把贾老师敬奉得如再生父母,而今反右风暴一起,他就看准风向划清界限把贾老师送上了祭台。后来随着运动的深入,夏英杰成了积极分子并在运动后期入了党。
一九五八年宁夏回族自治区开始筹备,甘肃文联中有一部分人支援宁夏,当时正为婚姻问题苦恼的夏英杰主动要求离开兰州,从此他来到宁夏,不久被任命为《贺兰山画报》社的人保科长。
二十出头就当上科长的夏英杰最爱干的一项工作是看别人的档案,凡是由他经管的单位职工干部的档案,他都非常认真、非常细致地研究过。对他来说,察看他人的档案,了解他人的过去,不仅仅是一份工作,简直是一种特大的享受。他看档案时总是非常主动、非常投入,每当从某一份档案中发现某某人犯过什么错误、写过什么检查、挨过什么批评、受过什么处分时,他就有一种居高临下、高人一等飘飘然的感觉,只要一闭上眼睛,似乎就可以把那个人挨批斗受处分时的狼狈相显现出来。如果某某人有什么隐私,特别是有过男女之间的生活作风问题时,他更会从片言只语字里行间想像那所犯错误的细节。由于故事的主人公就是自己的同事,就坐在某一个办公室里,平日见面时还相互点头微笑寒暄,因此对这种“错误细节”的想像更富有针对性、刺激性和神秘性,比起看小说和看电影来往往更加津津有味。
对历史上沾满污点的老于,他当然一清二楚,但对老于的独生女儿小凤,起先并不在意。不久前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从在医院工作的朋友那里听说小凤曾经做过人工流产手术,这才促使他对这个上海姑娘多看了几眼。这一看不打紧,才发现小凤原来是个不可多得的南国美人。
正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他提名让老于去隆德县,并且在老于走后不久的邮展上,夏英杰来到了展厅,来到了当讲解员的于小凤身旁。
“还认得我吗?小凤。”
“夏叔叔,您也看邮展来了。”
“嗯,随便看看,小凤,你的转正问题碰到麻烦了,知道吗?”
“什么麻烦?夏叔叔,您快告诉我。”最近展览馆准备把一批临时讲解员转为正式职工,于小凤是其中之一。听说转正有了麻烦,小凤当然着急。
“现在是工作时间,说话不方便,晚上我到你家去谈吧!”夏英杰说。
“还是我找您吧,我认得您家。”
“不要争了,我去你那儿。”说着夏英杰又很悠闲地走开了。
虽然只是初夏,可由于燥雨天气又闷又热。小凤早早就吃了晚饭焦急地等待着夏叔叔的到来,涉及能否转正的大事,她不知道又遇到了什么麻烦,更不知道眼前的麻烦能否排除。她想到了父亲的历史问题,也想到了父母离异的问题,甚至还想过自己的普通话发音不够标准总有上海话尾音的问题,但万万也没想到夏叔叔竟然会非常严肃板着面孔说出这样的话来。
“于小凤,你有个重要的问题至今没有向组织交待,这可不好。”夏英杰说着摇了摇头。
“我的重要问题?”小凤简直发懵了。
“对,你的作风问题为什么不交待?”
“夏叔叔,我?作风问题?”小凤惊得站了起来。窗外铅灰色的天空突然划出了一道闪电,接着一阵沉闷的雷声滚滚而来。
“老老实实地告诉我,我可以给你帮忙,不然的话……”
“没,没有,从来也没有……”小凤瞪着一双大眼睛极力为自己辩白。
“去年春节过后不久,你去医院打过胎、做过人工流产,有这么回事吧?”夏英杰像玩猫捉老鼠的游戏那样,故意用一种颇有抑扬顿挫的语调把这张王牌抛了出来。此时闪电和雷鸣已经越来越近了。
当小凤听到夏英杰的这句话时,如同遭到雷击一般,只觉得头晕目眩、脑袋嗡了一声,颓然坐在床上低下头来。屋子很小,天气又闷,小凤更觉得喘不过气来。作风问题、打胎、人工流产,这些可怕的名词在六十年代初期对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来说,简直是个致命的罪名。特别是现在,当着一个不大熟悉的男人的面,她几乎连为自己辩白的勇气也没有。她想跑出去,跑到没有人烟的地方大哭一场,可……可这里是她的家,父亲又不在。她后悔申请转正,甚至后悔到宁夏来,可……可在上海……
两年前的恶梦本来已经随着日月的消失而逐渐淡忘了,今天旧事重提真像是一把生锈的钝刀又刺进了她的胸膛。
“小风,错了不要紧,改了就好。事情已经发生了,瞒是瞒不住的。告诉我,是谁让你怀孕的?是谁?谁?”夏英杰追问道。
“是……是……是我的继父……”
“在上海的继父?”
小风无声地点了点头。
“是实话吗?”
“是实话,我的继父从一见我就总盯着我。那年冬天,妈妈住院生小弟弟,家里头没人,我的继父他就……他就……”
“他就怎么了,说呀!他就把你怎么了?”夏英杰步步进逼,把小凤已经逼到了床边。
“我不愿意,我不答应,可我……没有他力气大,他就……他就……”一直不敢抬头的小凤为了说明真相偶然抬头一看,突然发现这个一表堂堂的男人已经贴在自己身边,正用一对色迷迷的眼睛盯着自己。她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并且想站起身来,然而已经晚了,已经太迟了。
窗外雷电交加,一场大雨倾盆而下。平时装作满脸正经的夏英杰早已抛去了一切伪装,露出了狰狞面目,像一头色狼把小凤压倒,一面喘着粗气,一面撕扯着她的衣裙。
“他是不是这样把你压到床上,嗯?是不是又夹住了你的腿,搂住了你的腰?嗯?说呀!是不是这样?别假装正经了,告诉我那天你是穿的裙子还是穿的裤子?他是不是这样把你的衣服扯开的……”
一枝柔弱娇嫩的鲜花又一次遭到了暴风雨的侵袭。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