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见买主如同遭了雷击电打扭头就跑。
1948年的夏天,他结束了中学生时代,以优异成绩考取了北平的燕京大学。十八岁的哲夫正当青春年华,英俊健美,圆圆的脸上还挂着稚气,对未来充满无限美好的憧憬,幻想有一天能插上翅膀飞向蓝天。
生长在富裕家庭中的哲夫,埋头读书,热心集邮,从小就过着不愁吃穿无忧无虑的生活,对于处在大变动中的社会,对于激烈动荡的时局几乎一无所知。
他知道这一年是中国第一套邮票“大龙”发行七十周年,知道七十年前的三月廿日光绪皇帝颁发了开办邮政的诏书,知道南京为此举办了一次大规模的邮展,甚而至于还知道著名的文人学者火花收藏家胡适教授为邮展题了词。但是,他不知道物价在成万倍的飞涨,不知道忍饥挨饿食不果腹的滋味,不知道那些灾难深重的骨肉同胞正在吃糠咽菜、正在挖草根啃树皮,更不知道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父老乡亲们连草根树皮都已吃尽,每天只能以白泥充饥。
大洋邮票社被砸,杨先生被打伤,这使他那充满美丽幻想的心灵第一次受到痛击。他对时局、政府、主义、内战从来不感兴趣,自以为与己无关避之甚远,整天把自己锁在方寸王国里企图寻求一个和平宁静的世界。如今,狰狞残酷的现实用它那肮脏粗暴的黑手无情地粉碎了一切善良美好的童话。山雨欲来风满楼,在暴风雨来临的时候,任何角落也不可能成为避风的港湾。
一周之后,他又去了黄家花园。他即将离开天津去北平上学,虽说平津两地不过二百四十里地,可今后除了寒暑假期就难得再到天津来了。临行之时,他记挂着大洋邮票社,惦念着善于讲古的杨先生。
门面已经修缮,柜台桌椅也都归了位,胖胖的杨先生几天不见整整瘦了一圈,总不离手的紫砂壶碎了,如今换成了一个圆底扁肚的宜兴壶。除了杨先生头上的疤痕还提醒着人们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大砸大抢的痕迹似乎已经荡然无存。
没等郑哲夫说话,杨先生就先开了口:
“你说我是招谁惹谁了,啊?这不纯粹是糟改嘛!”
哲夫多少知道一些在天津话里“糟改”的意思,它和贬低、侮辱的意义相近,却比贬低、侮辱又多了一层对对方的谴责。
“这叫嘛儿你知道吗?”杨先生用疑问句起头的习惯并没有因受伤而有所变化,他没等对方答言就径自往下说。
“这叫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把邮票认成钞票,把大洋当成‘袁大头’,这不是猴吃麻花儿满拧嘛!”
这绝对是杨先生的风格,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天津人的风格,把惨痛的苦涩用最诙谐幽默的语气、语调、语言表达出来,使说者和听者都欲哭无泪,欲笑无声。
“你说,这叫嘛年头?!法币换关金,关金又换金元券,三换两换老百姓手里头那俩钱屁子儿不值都变成了手纸了。眼下金元券都有五十万一张一百万一张的大票子了,这么大的票子,自古没有,连咱们老祖宗都没听说过,可让咱们给赶上了。您了是大学生、大少爷,可能不知道柴米有多贵,生活有多艰难。告诉您吧,哥哥,眼下一斤咸盐四十万,一斤香油一百万,一袋普普通通的白面,就四十斤哪,一千五百万,一匹青布就是八千万,快上亿了,老百姓还有活路吗!”
杨先生气得手直哆嗦,他捧起宜兴壶来抿了一口茶,一喝茶想起了紫砂壶。
“从老辈子传下来的紫砂壶,乾隆年间的,多好哇,传到我手里,完了!我这不是败家子儿吗!”
“杨先生,这也怨不得您。”从进门还没来得及说话的哲夫赶忙劝说杨先生。
“不怨我怨谁!这么贵重的壶,人家都放在家里都供在条案上,我吃饱了撑的故意显乎,捧在手上喝茶,臭美!不怨我怨谁!
再说,我起个嘛名儿不好,为嘛要叫大洋呢?这不是找倒霉吗!
得,咱经一事长一智,名字不好咱改,您进门的时候留神了没有,我把名字换了,咱不叫大洋了,改成平安了,平安邮票社。”
哲夫进门的时候还真没注意,又转出去看了看,果然是改了,原先用魏字书写的“大洋”已经被纸盖住,四方四正的“平安”
两个字非常显眼。
这一天哲夫陪着杨先生呆了好大一阵儿,临走的时候,杨先生又叫住了他:“昨天有个人手里头有一枚‘二元倒’,想找个买主,您有意吗?”
“二元倒?”
哲夫不免有些吃惊,他想像不出有谁会跑到天津来卖“二元倒”。杨先生误会了,他虽然有一肚子集邮典故,但作梦也没想到眼前的这位文质彬彬不大善于言谈的学生就是最早发现“二元倒”的人。
“对,‘二元倒’,就是纽约版二元中心倒印嘛!把国父孙中山先生的头像给印颠倒了,民国四珍么,没听说过?”
“我知道,知道‘二元倒’。”哲夫平静地说。
“这票可挺难得,太少了。看来这人是等钱花,急着脱手,您要有意思要,我就给你们说合说合。”
“您看见了吗?”
“看是看了,没仔细瞧。昨天正忙着收拾,屋里乱七八糟的。
这人穿得不怎么样,还领着个七八岁的孩子,走道一瘸一拐的,四川口音。”
“说价钱了吗?”
“没说,嘛也没说,明天中午他还来。”
“好,明天我也来。”
晚上回家哲夫把自己珍藏的那枚“二元倒”拿出来又仔细揣摩,他边看边想,卖主是谁呢?讲话四川口音像是袁俊人,可走路一瘸一拐又不像是他。怎么卖邮票还带着小孩呢?
他抱着一种好奇的心情第二天十一点多就到了平安邮票社。大约过了半个钟头,一个带着孩子的中年人一瘸一拐地从马路对面走了过来。
“来了!就是他!”杨先生隔着橱窗往外一指。
随着杨先生的话音,哲夫注视着来人。乍一看是个陌生人全然不认识,离近了再瞧又似曾相识。当来人推门进来时,哲夫才认出来人正是袁俊人袁先生。虽然只经过了短短的三个年头,可袁先生的变化实在太大了,人显得老了,脸有些瘦了,背似乎驼了,腿脚也不利索了,只有他的五官还没变,眼神还没变,那副眼镜还没变。
袁俊人并没有留意郑哲夫会在这里,他进门之后直奔杨先生并且把一枚装在小袋里的邮票倒了出来。
“郑先生,您过来瞧瞧!”
杨先生摆手招呼哲夫过去,袁俊人也不由得朝买主看了看。
这一看吓了一跳,真是冤家路窄,怎么竟会是他!
“袁先生!”
郑哲夫很有礼貌地与袁俊人打招呼,袁俊人却像是遭了雷击电打一般,他怔了一下之后,连邮票都顾不得拿,拉着孩子扭头就跑。
“怎么回事?跑嘛?你们合着认识?邮票还在这儿呢!”
杨先生大惑不解,哲夫从杨先生手中把“二元倒”抓过来转身追了出去。
袁俊人极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见到哲夫,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可他的腿脚不灵便,加之又拉着一个孩子,所以没走多远就让哲夫给追上了。
“袁先生,您不认得我了?”
“认识认识,郑同学……啊,不……是郑先生。”袁俊人只好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