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花的男孩子叫Nigel。我在教堂听弥撒的时候见到的漂亮的男孩子。眼睛像碧蓝的湖泊。他喜欢听Tori Amos和P.J.Harvey,可是你完全想像不到他是多么的谦和温顺。他站在礼拜天的阳光里,脸上甚至没有阴影。
小米,你能相信吗,他说流利的中文,他在中国呆过很多年的时间,他甚至能够读懂现代诗。他把我最喜欢的那个诗人的每一篇诗都抄下来,用水笔写在漂亮的信笺上,厚厚的一沓,插在洁白的马蹄莲中,每天送给我。我多么喜欢那些文字,抚摩着它们,反反复复地读。我甚至可以流畅地背诵下来:
但是无法抚摸,又一颗流星划过/给她的颈背纹上蝴蝶的翅膀/我的爱,呼吸,一片花田/在无限回忆中纵情地招展。
他快乐地把花朵和诗送给我。他对我的过往一无所知,只有干净的笑靥,等待心爱的女孩子轻轻点头。
可是小米,我沮丧极了。我用尽了力气都无法对他点一下头,我的勇气早已枯竭了。
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我们原本可以相互依赖相互安抚所有的伤痕。可是,可是这样一个像天使一样轻盈洁白的男孩子站在我的面前,我却如此恐慌。
小米,我多么难过。
七
朵朵,夏天终于来了。
早晨我到阳台上晾衣服的时候突然看到马蹄莲开了。那株柔韧的马蹄莲,露出黄色的毛茸茸的雄蕊,挺着洁白高贵的颈。朵朵,我突然就呆住了,手中的衣服掉落在地上。朵朵,你完全想像不到我有多么惊讶和欣喜,我跑过去跪在花盆旁边,小心地触碰它温润的花瓣。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朵朵,夏天来了,于是你离开已经整整一年。这一年,没有任何事情让我流泪。
可是,朵朵,你为什么会常常哭泣?从小到大都有无数的人在宠爱你,你为什么仍旧会常常哭泣?
Don't ever be afraid to love,to think for yourself,or to cry.这句话,你说给我的,你忘记了吗?
朵朵,你已经习惯了被满足,从来没有承受过伤害和丝毫的挫败,总是天真地等待一份丰硕的果实。可是朵朵,你要明白的是,没有任何事情是理所当然的,而你所要做的全部只是付出。付出,然后等待上帝的安排。上帝是爱你的,他知道他在做什么。
这样一个单纯而温情款款的孩子,朵朵,你一直柔弱善良,你从来不会伤害任何人。可是,你决定要伤害他吗?
你们都是上帝的孩子啊,你们是兄弟姐妹,永恒地在一起,相爱。相爱,就是相互给予爱。朵朵,这份承载着上帝恩泽的爱,你仍然害怕被它伤害吗?
朵朵,亲爱的孩子,我和Nigel一样,期待着你又一次勇敢地微笑起来。朵朵,你注定会幸福。
在这个太阳非常好的天气里我去逛街,买夏天的花裙子。朵朵,我看到了“播”的店子,在一条喧嚣的马路上,夹杂在一片张扬妖冶的店子中间,安安静静的。橱窗里挂着巨大的海报,吕燕坐在山坳里,头上插满了野花,在树叶的遮掩中咧着嘴开心地笑。吕燕多漂亮啊,细细的眼,长长的腿,还有一张性感的大嘴巴,嘿嘿。
朵朵,那个时候我们在一起翻杂志上“播”的广告,每一张都不肯错过。吕燕走在雪地里面,吕燕躺在岩石上,吕燕光着脚坐在溪水旁边。我们都喜欢这个大嘴巴的另类美女,她一直在笑,大方地露出好看的白牙齿,单纯率性,不做作。因为那些好看的照片,我们常常跑到专卖店去看新上架的款式。小小的店面,红色的底子上面黑色的字,简约极了。你在里面一件一件地试穿。店员很耐心地一件一件拿给你,因为她们觉得每一件穿在你身上都那么好看。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播”的定位是给25岁到35岁的现代都市女性的。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你从15岁就开始穿它,仍旧那么漂亮。你穿着它站在舞台上,不抢眼不张扬,像幽静的水仙花。
等到“播”的裙子终于挂满了整个衣柜的时候,你离开了。你把所有心爱的裙子全部留给了我,除了一件红色的连衣裙。浓酽的红色,粘稠着化不开,像激烈的爱情。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朵朵,你执意穿着它离开。通过安检你挥了挥手然后转身登机的瞬间,你红得灼目的裙子终于刺伤了我的眼睛。于是眼睛尖锐地疼痛起来。我蹲下身子扶着自己微微颤抖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哽咽着,眼泪掉下来落在候机大厅的地板上。可是你仍然离开了,那团骄傲而炽烈的红色终于看不到。眼泪掉在地板上一瞬间就蒸发了,都消失了。
朵朵,你还在穿着那件红裙子吗?像火焰一样滚烫的红色。你在那个寻不到“播”的踪迹的地方,变成了什么模样?
圣经已经读到了启示录,很快就要完成。那已经翻过的厚厚的经文,几乎每一页都留下来我的笔迹。朵朵,我多么努力,并且感觉到上帝已经敞开了怀抱迎接我。
《传道书》里说,我见日光之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我把手指按在纸面上。坚定地一遍一遍默念,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都是虚空,都是捕风。朵朵,也许我们一直不懈的努力最终只是要让自己明白这样一句话。所有我们祈盼的,爱,或者未来,只是一场惘然的轮回。
如同《天堂电影院》中,白发苍苍的多多坐在车里打电话给曾经深爱的女孩,他说这些年来我一直独身,你仍然这么美。他们激烈地亲吻而后相互离去。40年的守候只是一场虚空的幻觉。但是,年华流逝容颜不再,昔日遥远的恋人出现在眼前对我说,我一直在挂念你。于是我明白我用了一生的时间等待这样一句温暖的诺言。然后满足地合上眼归于尘土。朵朵,只是虚空。
可是我仍然等待。
八
小米,是的,马蹄莲开了,我这样深刻地想念你。
那条“播”的红裙子我锁在了箱子的最底层,大概再也不会穿了。那是以前的那个男孩子买给我的。我从来都没有买过那样热烈的颜色的衣服,难道你没有发现吗?现在我告诉你了,小米,请你原谅我的自私。从小到大我一直心甘情愿地和你分享所有的宝贝,只有这一件东西不可以,小米,我舍不得。
可是现在,我把它锁在箱子底了,它变成我永远掩埋掉的历史。
并且,我再也没有了“播”的裙子穿。
夏天来到的时候这座城市就变得缤纷耀眼起来。女孩子们身上穿起昂贵的衣裙。Versace,Levis,甚至有人可以将Missoni繁复的条纹穿得韵味十足。她们这样的光鲜迷人。可是,小米,这里没有“播”那样简约干净的裙子。或许它真的不适合头发卷曲眼神迷离的西方女孩子吧。
早晨坐在镜前梳妆的时候电话铃突然响起,我站起来慌慌张张地去接电话,不留神衣襟将桌上的CHANEL NO.5打翻,然后它掉下来,碎了一地。我惊呼着扑过去,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我趴在地板上心疼地看着那些碎片,觉得十分沮丧。
下午我去逛街,购物广场的CHANEL专柜前已经挂出了新一季度的公告。我仔细看每一款,它们全都那样华丽诱人。可是我还是买了NO.5。小米,其实这早就是一个过时的款式,可是我是一个固执而守旧的人,就像我傻瓜一样地抓着过去,如同抓着一根虚无的救命稻草,并且念念不忘。
其实我还是去了CD的专柜,蹲下来仔细地看柜台里面的那瓶毒药。样式简单的玻璃瓶子里,那些妖娆的绿色液体泛着浅浅的光,它仍然有着如此神秘的蛊惑力。这是我最爱的牌子,却始终没有买下来。要等待一个爱我的男人出现,然后送给我。小米,这是Rebecca告诉我的。我相信了她。但是我不知道要等多久,这个人还会不会出现。
也许这世上真的没有任何一个人是有责任对另外一个人从一而终的。任何一份爱,都是恩赐,我们没有权利奢求永恒。我们只是不愿意放过自己,或者爱我们的人,用滞重的承诺彼此束缚、疏离。最后,终于看到一份一份的恩赐擦身而过。然后站在角落里,抱着自己的肩膀,孤独地哭泣。
可是,小米,是我们自己亲手把爱扼杀了。
我每一天捧起门口的马蹄莲的时候就会想,这样美丽的花朵能存活多久呢?会不会有一天枯萎下来,被我亲手扼杀?
每当我看到Nigel洁白干净的笑靥时,就感觉上帝在无限遥远的苍穹笑盈盈地注视我,对我说,我会给你勇气,我亲爱的孩子。小米,那时我真的觉得,这是一份恩赐。
所以,请你们,所有爱我的人,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慢慢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