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和Rebecca会在每一个礼拜天的清晨去教堂听一场盛大的弥撒。教堂在离学院很远的地方,所以我们总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要搭上车子。教堂周围有一个很大的花圃,郁金香、紫罗兰、马蹄莲还有好多我不知道名字的花朵,整整齐齐地,开得一片圣洁。像精灵一样朝着上帝的方向展开笑靥。小米,那一刻你会被由衷地感动的,所有的失意和伤害都熄灭了。你站在那里,远离喧嚣,只有上帝慈爱地注视你。
教堂有锐利的尖顶,高得需要深深地仰起头来。于是所有的声音都显得悠远而空旷,很好听,如同从天国里飘下来。唱诗班的小孩子们站成一排一排的安静地吟唱,他们是多么纯洁的小天使。阳光从窗子里射进来的时候,我真的可以看见他们小小的脑袋上顶着光环。我多羡慕他们,一出生就可以接受洗礼,他们洁白得没有沾染一点污垢。
长长的赞美诗唱完之后,那个高大英俊的牧师站在圣母玛利亚的脚下开始讲道。他的口音格外好听,语调很缓很平稳。讲道的时间有一些长,我双手合十撑在下巴下面,一点都不感觉困倦。我一直觉得这个温和的男人把我和上帝连接起来。小米,我还不能够直接地和上帝说话,我还在路上,一直在朝着上帝的方向努力地走。所以,上帝把他要说给我的话通过牧师来讲给我听。我总是在想,等到我真正可以独立地和上帝对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一定也是这样安详而平稳,有着好听的口音。可是,不知道上帝会讲哪一种语言呢?
然后我们开始祈祷。空气静默得仿佛不再流动,人们把眼睛闭起来,脸上一片宁静。那一刻我总是有那么多的爱要对上帝讲述。我的小米,我的爸爸妈妈,我们的家和城市,这所有的我爱的一切,我要告诉上帝,他是我慈爱的父亲。我听到小天使挥动翅膀的声音,我知道上帝已经明了我的心事。然后他微笑。是的,你们都是我虔诚而无畏的爱,我每一刻都不会忘记为你们祈福。
我总是比Rebecca提前结束祷告。她也许有着比我更多的心事要对上帝诉说。那时我转头看着她的侧脸。嘴角微微扬起,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她多漂亮啊,这个柔软透明的女孩子,她一定是上帝最疼爱的女儿。
弥撒的最后所有的人都站起来,排成一排,慢慢地走向牧师。他手中拿着翠绿的橄榄枝,蘸一滴圣水,轻轻地点在每个人的额头上。小米,我总是特别期待那一刻。我站在长长的队列里,一步一步地靠近牧师,如同一个孩子接受父亲礼物时一样怀着忐忑的愉悦。我的额头上一片清凉,于是我开心地笑了。这是我一个星期里最喜欢的时刻,我和上帝越来越靠近。
弥撒结束以后我和Rebecca一起离开教堂,在人潮中我们紧紧地牵着手。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彼此关怀彼此依偎。
小米,请你知道,我一直在寻找明亮的地方,那是我行走的方向。我们要勇敢地面对自己的罪孽,慢慢洗涤。
并且,上帝永远爱我们。
五
朵朵,我真想跑到你身边抱抱你,你多么乖巧。
你成了上帝的孩子,这样可以轻易地触摸到幸福。我说过,你一直是个幸运的孩子,拥有着比我更多的爱。
朵朵,其实我也在路上,只是刚刚迈出脚而已。在我们的家所在的这一片土地,人们都忙忙碌碌的,大家有太多的未来去寻找,要忙着考试、谈恋爱、赚很多的钱,似乎没有人愿意安静下来。朵朵,我总是担心自己心怀浮躁,无法完全虔诚。上帝不喜欢心有杂念的孩子。可是我很努力,并且知道有一天我们可以再牵着手,如同一对姐妹花,同时被上帝宠爱。
朵朵,我的枕头旁边躺着一本圣经,是我刚进大学的时候买来的。每天睡觉之前翻开它,我读得很慢,可是非常认真地默念。一页一页地翻过薄而柔韧的纸张,从创世纪到智慧书到四福音。像一个心境平和的信徒。
其实我曾经陪着我的外教去听过几场礼拜天的弥撒。3个金发碧眼的美国女孩子,她们即使在异乡也坚持每个星期去会见上帝。那时我多么卤莽啊,祷告的时候我竟然埋着头睡了过去。可是我知道,上帝一定没有责怪我的,他用深沉慈悲的心感化我。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我身边的3个女孩子,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脸上安详而宁静。教堂里烛光闪烁,我的耳边响起来悠扬的圣歌,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深刻地被感动。朵朵,我想,这一定是一份盛大而隆重的爱,才会在她们的脸上沉淀出如此干净如此专注的神情。
回国之前她们为我祈福。3个人围在我的身边,我坐在床上,她们把手放在我的头顶开始祷告。上帝说,这是个勇敢而坚强的孩子,只是常常迷失,不知所措。朵朵,她们这样告诉我的时候,我真的相信了上帝就在我的头顶注视着我,if you ask,he will speak to you.I know his angels watch over you.
朵朵,其实在我们的城市里也有高耸的尖顶教堂,人们脸上同样洋溢着爱与甜蜜。
朵朵,现在有一个男人重新把我领到上帝的面前。他在电话里面给我讲耶稣的故事,长长久久。我屏住呼吸地听,电话线里传来沙沙的杂音,可是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那个深夜我的心安静得如同湖水。
后来他给我传福音,坐在我的身边,他的手指长而苍白,指给我那些玄妙的图画。我安静地听他讲,让自己心无旁骛。他多么希望我能够皈依上帝,早一点甚至马上。他看着我,问我说你现在可以祷告了吗,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垂下头,他沉默地等待我的回答,空气静得让人难过。朵朵,我多么不想让他失望。他如此的善良而敏感,怀着深切祈盼的目光注视我。可是,我无法做一个向上帝撒谎的孩子,我永远逃脱不了他的检阅。我得承认我仍然有着浮躁的欲念,仍然不够彻底的虔诚。尽管我在那一刻的确竭尽了全力以致身体微微地在发抖,所以我艰难地对他笑了笑。然后他轻轻地说,没关系。朵朵,那一刻我眼泪几乎要掉下来,我怎样才能告诉他我如此辛苦地挣扎。
可是朵朵你知道吗,这样一个细腻而隐忍的男人,他曾经有过多么汹涌的爱。他们19岁就在一起,3年以后女孩子去了很远的地方,他们打了无以计数的越洋电话。最后女孩子离开了他。这份爱经历了整整6年,终于枯萎。他曾经试图自杀,他爱得这样决绝。后来他皈依上帝,他说人的情感是不可信的,惟有上帝的爱真实。
可是我如此依赖他。
他在我身边的时候为我暖手,我冰凉的手躲在他温热的手掌里。朵朵,他的衣领上有GUCCI的ENVY香水气味,他那样干净,眼神纯澈,像个忧伤的孩子一样让人无法审视。我生日的前一个晚上我们一直在通电话,他陪着我到零点,然后对我说,生日快乐。他去爬山看日出,凌晨的时候我的手机收到短信,上面写着,太阳出来了。
朵朵,我一直独立,我已经习惯了去保护别人。可是当这样一份纤细的关怀降临的时候,我所有坚韧的防备在一瞬间彻底崩塌,轻易地沉溺下去。
于是我为了他开始阅读圣经,我不知道上帝会不会责备我的心地仍然不够虔诚。但是我相信上帝听到了我每一场郑重的告白,我祈盼终有一天被接纳,与他共同沐浴圣洁的上帝之光。
朵朵,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显得坚强而无畏,一个人面对所有的事情。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这样无助,在他面前甚至无法伸出手。我觉得他那么遥远,异常的遥远,他在云端,在和上帝靠近的地方,而不是我生活的世界。我每天读圣经,睁大了眼睛头脑清醒。我和上帝说很多的话,我只想一点一点地接近,有一天可以做一个真正的信徒为他祈福。
他现在生活在一座遥远的城市,那座城市濒临大海,有迷幻的夜和嚣张的霓虹。他一个人在那里,终日忙碌。我偶尔接到他的电话,听他缓慢而疲惫的声音,常常沉默。朵朵,可是他不敢靠近我,他已经没有足够的力量,害怕再受伤害。于是我小心翼翼地点头,我不去为难他,是的,我不要他再受到任何伤害,然后充满惶惑地逃走。朵朵,我只是想陪在他身边,抱一抱他,或者他可以掉下眼泪来,他如此孱弱。
也许他真的累了,只是不知道需要休息多久。
所以我选择了等待,阅读圣经,靠近上帝,然后等待时间流过,他的伤口终于愈合。
他曾经告诉我,基督徒的爱情是从一而终的。他要等待上帝来安排他的爱。或许,当我足够虔诚的时候,可以向上帝祷告吧。
只是,朵朵,我们是否还可以像相信上帝一样,去相信一场从一而终的爱情?
六
小米,我多么心疼你,可是我不在你的身边。
小米,你为什么不逃开呢?为什么留在原地恶狠狠地伤害自己?可是,逃开了又如何,爱轰然降落的时候,我们只有壮烈地殉难。
小米,是不是当我们长大以后,一定要经历这样的痛?
下午我从琴房回来以后打开DVD看《罗丹的情人》。我坐在地板上,喝了很多的冰水。画面一直阴冷,胃里的冰水让我感觉轻微的痉挛。
卡米尔对罗丹说:“我希望我从来也不曾认识你。”她生命的最后30年在精神病院的漫长监禁中度过。也许只是因为她经历了毁灭性的爱情,他的天赋给她带来的只有痛苦。那个站在海边、用可以让镜头都为之心碎的眼神看着我们的背影,这次幻化成满身泥土,手上流出鲜血的女子,卡米尔·克劳黛。她的天才几乎已经到了让人震慑的地步。罗丹对她说:“于是你成了我最强的敌人。”而这样一个刚毅敏感天才的女子,面对犹疑的男人,还有面对男人背后的女人,还要身处这个男人巨大的阴影中,疯狂似乎是惟一的结局。
天才女子和大师的爱情故事总是让人唏嘘的,也许因为他们过于敏感和灼热,所以感情的撞击就更痛楚、更致命。
小米,如果爱一定要伴着伤害而来,我宁愿逃开。
我把爱情留在了我们的家,我离开的那座城市,它发了芽,却永远都开不出花朵来了。
小米,这是一段你未曾看到过的爱情。我把它小心地藏起来,因为它充满了疏离和尖锐的硬伤。我不愿意让你看到它们,我不愿意让你知道朵朵的生活里其实有着不完美的爱。小米,我一直躲在你的身后,你的庇护是我整个的天空。可是,我竟然有着那么大的勇气和力量去独自承担这份蛮横的爱。那个狮子座的男孩子,一只出生在盛夏的狮子。他霸气、不宽容并且倔强,他火一样的才华把自己深深地灼伤了。
我们的爱一度经历着挫伤,不妥协,激烈地争吵。小米,你从来都没有看到过那样的朵朵,她可以变得那么骄傲而凛冽。可是我们确信在爱着,我们互相伤害可是仍旧幻想着未来。我们那样绝望地在憧憬,小米,那种冰冷的绝望,黑漆漆的,没有尽头。
可是,他安静下来的时候那么脆弱,像头困顿的小兽,被自己的才华灼伤了。小米,我常常哭泣,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够拥有一份健康安静的爱,如同每一朵盛开在太阳底下的花朵一样明媚。
后来我要离开了,我竟然觉得轻松起来,甚至忘记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无法逾越的庞大距离。小米,我也许已经看到出口了。
可是我还是相信了他,我仍然祈盼着这段爱情开出花朵来,即使它异常艰难,即使它长满了荆棘。
小米,我们都努力了,我们拼命地挣扎,挽救这段生了病的爱情。我们打长长的电话,他甚至没有足够的钱吃晚饭。没有电话的时候我们发e-mail。他说朵朵,我这里好冷,你那儿下雪吗?他说朵朵,你练琴不要练太久,记得按时吃饭。他说朵朵,我一个人走在马路上,觉得很难过,你怎么不在我身边?
小米,你看,他还是疼爱我的。可是这样琐细的疼爱是多么柔弱,一场争吵就会将它们全部颠覆。可是我无法停止争吵,我们分隔得这样遥远。我只是太害怕这样的爱会从指缝中一点一点地流走。小米,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对任何东西如此无能为力。小的时候你宠爱我,我把所有心爱的东西与你分享;后来在比赛里拿很多的奖,申请留学并且顺利地签证。小米,我以为这一切都这样理所当然,付出然后收获。其实我应该懂得,有时候即使竭尽全力也只是枉然。
所以他终于觉得累了。或许他仍然是爱我的,只是,我被他埋葬了,埋在心里面,他试图把伤疤掩饰起来。他是头威风得意的狮子啊,他的无助只会让我看到。可是他寂寞了,像一个无人喝彩的英雄,他需要的是很多很多的崇拜和景仰。他不再愿意守着我们迟迟不开花的爱情,他厌倦了。
小米,我们的爱患上了绝症,任何人都无力挽救,它只能自己走向毁灭。
我知道他在电话那一头哭了,因为他如我一样固执地守护着记忆的碎片。他问我,这样的爱有多强大呢?它能跨越得了半个地球的距离吗?它能补偿得了那些固执的等待和无能为力的推却吗?它能平复得了深刻的想念以及伸出手却无法触摸到你的无助吗?它能吗?可以吗?
我的爱是纯净的,即使它生病了,它依然是圣洁的,容不下丝毫背叛。
小米,现在你全都知道了。我蛮横而酷烈的爱情。它终于不再硬生生地梗在我的骨头里,让我为之疼痛。可是,小米,我却不敢再去爱了。
我在这里上课、散步、去超级市场买东西、做礼拜,惟独没有爱情。尽管每天清晨我打开门的时候,都可以看到一束带着露珠的柔韧的马蹄莲。我最喜欢的马蹄莲,小米,你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