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铺地,呈辉盈盈,窸窣起于微风,我不曾抬头看看宫月的神色,却知此时的他,一定有双我从未见过的黯淡眼睛。很伤心,很难过。
那是只有我们二人能够听见的声音,他这样同我陈述:“你一定不相信,在宫氏一族里,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哥哥,能让无所不能的弟弟黯然失色。最早出生的那个,永远是万众瞩目的家主,自出生开始,就有人为他们拟定好命运。说来可笑,曾经的我,竟执着过这样的宿命。”
“宫家的长子是宫沿,命中注定的家主也是宫沿。天资聪颖,无师自通的他,吸引着全族的目光。我曾敬过他,自以为天道酬勤将勤补拙便能跟上他的脚步,能得到父亲母亲多一点的关注。可对他们而言,我一直都是可有可无的那个。我努力的越多,便越能了解这个家族的残忍,可我偏偏用了十八年的时间来验证这个结论。就如走火入魔一般,我不知如何在羡慕攀比中全身而退,直到八年前,我遇到君墨。”
“第一次见她,是在龙泉山的长生池畔,还记得她同我说的第一句话,她说,我们是一样的人,同为命运所捉弄,彼时又捉弄着命运。”
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我用树枝掏了掏上方:“怎么不说了?睡着了吗?”
“没有,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阿容,是因为什么而喜欢上宫沿的呢?”
我一手托着腮帮,又闲不住地开始刨土:“我吗?我跟他可没有你们那么复杂,他是英雄,所以我就看上了他。我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是他在跟山贼说话。”
我清了清喉咙,学着宫沿的声音说:“衙门的路自己走,记得要重新做人。”
“我学得不好,总之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就像一个慈悲众生的仙人,长得俊俏,又有好的身手。我想,是个姑娘家都会看上他的,还好当时只有我一个姑娘在场。”
宫月在树上改了一个睡姿,晃落了许多枯叶,他说:“师父曾说,对于凡尘俗世,宫沿看得比他透彻,他尚未参悟人世七苦,他的徒儿已看破轮回生死。这样的宫沿,其实最为执着。”
“他已是宫家的掌门,还需执着些什么?”
“执着猎妖,执着使命,执着一切他认为对的事情。那不是慈悲,是从骨子里带来的薄凉。”
“你恨他吗?”
“当然,瞧瞧他做了什么,我下定决心要过一辈子的人,死在他的手上。所以总有一天,他也会死在我的手上。”
我猛地从落叶堆里跳起,心急如焚,惊慌失措:“宫月你不能这么想,他是你的哥哥。”
他云淡风轻道:“早在八年前,就不是了。”
“血缘是骗不了人的,他是你大哥你们是一辈子的兄弟,怎么可以因为一个女妖而渐行渐远?你不可以把所有的过错推到你大哥身上,他是猎妖师,猎妖是他的职责。”
宫月侧头看我:“看来你真的很喜欢宫沿。”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我提脚踹上树干,“赶紧下来,你赶紧下来!”
他闭上眼睛,挪了挪手臂:“尽管踹,月对自己种的树还是很有信心的,你的脚废了,它也未必会倒。”
我心下生恼,抽了九节鞭。你不下来,我便拉你下来!
我刚想动粗,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巴,将我的身体整个后拉。
还没挣扎几下,捂嘴的手突然松开,而我已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红艳妖娆身姿顿时出现在眼帘,婀娜倩影,挽扇寻风。
我吃惊道:“红艳,是你抓的我?”
红艳将折扇下垂,纤指放在朱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别这么大声,会惹上杀身之祸的。”
“你什么意思?”
“还那么大声?真是个不听劝的姑娘,”红艳嗤笑,“你本是无辜之人,却必须要死。我不能动手杀你,所以费劲脑汁想了一个妙法子。”
我自觉不妙,后退了半步,打算调头跑掉,溜之大吉。
在我调头转身的时候才发现,这种做法只会让自己更具险境而已。因为前路有个更加强大的索命之人,站在不远处的白色身影,我看到了宫沿的样貌,事实上那人就是宫沿。
我一意识到红艳想要借刀杀人,立马调转方向,那处早已没有红艳这只妖,半点足迹也没留下。难道真的是因为我大声说话,招来了宫沿?
我只做没有看到,僵站了一会儿,拾步欲走。
“容姑娘。”
听他这样叫我,我习惯性地停了下来,下一刻又责怪起这双不靠谱的脚。
“在下此番言论不合时宜,但私心里,还是希望姑娘可以听一听。”
你要说什么?我又该听什么?
命数自有天定,篡改阴阳生死,有违天道轮回?
人世虽好,却不是我该留的地方?
还是要送我去该去的地方,过奈河,渡忘川?
即便是再听一次这样决绝的话,我还是会心甘情愿的听他说完。我愿意听,却不代表我敢转过身去面对他。我害怕见到他淡漠的眼神,害怕见到他那没有情绪的情绪,对于魑魅魍魉,他向来都是如此。
我就站在原地,不敢看他:“我在听。”
“烦请容姑娘离开宫月,莫再留足他的身边。”
“这是为何?”
这样问的时候,我的双脚已不自觉地朝他走去,对于一些莫名其妙的要求,我的神思根本无法管束肢体。我有片刻的犹豫,还是在半路止步,将流珠从他身上移开。
宫沿说:“八年前他为妖女与骷髅阁结下契约,今日,他又因你而找我结下契约,这一切,是不是该早些结束呢?”
“容姑娘,在下不希望你成为第二个君墨。”
我怎么会成为君墨呢?我跟她唯一能扯上的关系就在于我们曾经同为死人。
我取出本想珍藏一辈子的绣帕,摊在手心上,载着白玉簪子的碎片,递到宫沿面前:“还给你,商贩说这支簪子你夫人带上才好看,我不是你的夫人。”
可能是宫沿早已忘记有送簪子给我那么一回事,所以一时无法理解我的话,没有立马接收回簪子。我拉过他的手,将绣帕交到他的掌心。在他的心里,手上碎簪子的分量,一定比浮云还轻。
我本想在宫沿记起要杀我之前,潇洒告别完毕,然后凌波微步般躲回兰汀小筑,再不出来。可当我放开宫沿手背之时,手还没来得急落下,就被横插进来的第三只手握住。
那是一只与宫沿不一样的手。
那手有些沧桑,有些枯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