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馥未曾想过上朝第一日便遭遇这等场面,她离京不过三日,竟是有人将她里里外外都查遍了。似是布下陷阱,一步一步引她进来。
从寒门入仕说起,转而将目标对准她本人,然后引出义庄,再推断出她没有余钱,进而怀疑到庆安王头上。若这宅子是他赠予她,庆安王便有笼络人心、结党营私之嫌,她这朋党之罪是脱不了了。若是买卖关系,她岂不是有万贯家财去向不明?不论是哪一种,对她而言都将是灭顶之灾。
可不论是在东临海域,还是后来的白水城之战,她与庆安王的想法虽然时常南辕北辙,可是战术上总是不谋而合。若是把今日的情形比作两军阵前,她无路可退,却也不敢贸然上前。她需要有人助她一臂之力,教对方探不清虚实。
众臣见太傅思考了一会儿,却是道:“那宅邸是庆安王的。”
不少臣子知晓太傅曾在庆安王麾下谋事,二人关系亲密些也说得过去。可是御街的宅邸何等昂贵,庆安王为何如此看重一个离他而去的下属,动机实在可疑!
这一日朝议从天未亮一直到中午,最后将远在神机营的庆安王请了回来。太傅倒是并未受到责难,可丞相年事已高,似乎已经经受不住连续几个时辰的朝议,吏部尚书更是咆哮公堂,最后便是连圣上也觉着烦闷,不想继续追查。
刑部侍郎甄猷前乃是商贾出身,相比木讷少言的岑勇,称得上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当日下午,甄猷前侃侃而谈,将朝堂之上的种种一一还原。几位新晋的官员更是听得如痴如醉。其中最为着迷的乃是刑部主事陆景岫,她甚至取了纸笔,听到精彩处便记录下来。
杨云帆坐在陆景岫身旁,但见她的字倒是比一双劳作的手漂亮许多。她对林馥已近乎痴迷,纸上密密麻麻写着,太傅曰:世上本无寒、庶之分。所谓世家门阀、名门望族,恰恰源于官吏选拔制度。士族子弟担任朝廷官职愈多,官位愈高,则名望愈高,是为世家大族……诸如此类云云。
杨云帆不由嗤笑一声,教陆景岫慌了神,她连忙遮住字迹,却是低着头红了脸。
陆景岫乃是南楚史上第一位参政女官,应当载入史册之人,又是个漂漂亮亮的姑娘家。甄猷前十分照顾她,当即问道:“陆大人没有听清楚?”
陆景岫摇头,“甄大人请继续。”
说到最后却是庆安王风尘仆仆而来,大步流星地入了乾明宫,向天子叩首道:“太傅那宅子,是臣弟租给她的。”
不是买卖,不是赠与,竟是租赁关系?
陆景岫不由问道:“买卖、赠与、租赁有何区别?”
“若是买卖,说明太傅藏匿不义之财。说是赠与,宅邸价值高出太傅俸禄数倍,更有非法之嫌。至于租赁嘛……宅子依旧是庆安王的,住户是谁都无妨。”杨云帆伸了个懒腰,想他一个状元之才,竟然每日翻看、分析典狱案件,当真无趣得很。
甄猷前点头道:“却是这么个理。”
陆景岫不由赞叹道:“杨大人不仅学问做得好,悟性也高于常人。”
杨云帆自幼被女子爱慕、景仰,倒也习以为常,想来陆景岫一个寒族女子,更关注两方辩论的胜负。只有太傅居于上风,她日后的官途才能更坦荡。
“便是刑部断案也需要证据,难道仅凭庆安王一人所言,文武百官便相信双方租赁宅邸?”陆景岫又问。
“这是个好问题。”甄猷前笑道:“吏部尚书亦有相同的疑问,便是庆安王之言缺乏佐证。”
可庆安王却大大方方自怀中取出了双方签字画押的租赁文书。并由大理寺卿葛灵当场念了出来。
太傅缴纳的“租金”,乃是每日一个时辰陪伴庆安王,演习武艺及火铳。这是甄猷前见过最教他目瞪口呆的租赁文书,太傅真是穷啊,穷到身体力行才能租得起房子。听闻庆安王是个武痴,常因研究火器而误伤自己,也不知太傅有无受伤。
陆景岫亦是觉着可笑,“这般租赁……若是旁人也便罢了,换做是庆安王,的确不缺钱银,唯独嗜火器如命。”
她笑了一会儿,又问道:“大人可是亲见了签字画押的文书,真是庆安王与太傅所书?”
甄猷前点头道:“丞相与吏部尚书突然发难,庆安王又远在神机营中,文书不可能是临时伪造。岳大人与我恰好鉴定了那文书真伪,确是殿下亲笔,还盖了二的私印。”
众人纷纷议论,杨云帆却是扬眉而笑,“以甄大人之见,太上皇、岳太公此次回京,难道是士族用以扳倒太傅的筹码?”
陆景岫不由望向杨云帆,他生于官宦之家,对于朝政的敏感更胜常人。且不说他的文章比她好,家境比她好,甚至还比她小上几岁。若是她想同他达到一致高度,更要付出千万倍的努力才成。
杨云帆只听陆景岫叹息一声,也不知这女子是在感叹自己蠢笨,还是为太傅的前程担忧。
甄猷前又道:“今日朝议并未分出胜负,因而圣上决定于三日后再议,地点是天禄阁,七品以上官员皆可入内旁听。”
陆景岫几乎是眼前一亮,“我也可前往旁听么?”
有声音居高临下道:“圣上说自古便有诸子百家,所谓理越辩越明。诸位朝臣虽有不同政见,只要是为国献策,不分品阶皆可参加辩论。”
陆景岫一抬头,便看到尚书大人那张堪比刑具般教她畏惧的脸,只得怯懦道:“岳大人。”
杨云帆看得出来,岳大人果真对陆景岫有几分排斥,且不说他态度冷漠,丝毫没有对待女子的温和与耐心,每日见了她也不愿寒暄。偏偏陆景岫也是个没眼色的,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知躲闪便也罢了,有时还要迎上去。
“岳大人断案无数,对于今日朝议,可有不同见解?”陆景岫虽然惧怕岳尚书,却十分仰慕他的学问。
“你一个六品刑部主事,便是连审讯嫌犯也吓得战战兢兢,倒是敢过问起朝政来了?”岳临江斜睨了她一眼,语气不屑。
陆景岫默默垂下眸子,她想做官,可未曾想过日日同典狱打交道。甄猷前倒是看得清楚,陆景岫与太傅有交情,太傅又大量提拔寒族官吏,甄猷前本人也不过是个商贾出身,与陆景岫同属寒族,可岳大人却唯独厌恶陆景岫。这般美貌又好学的女子,喜欢还来不及,大人为什么避如蛇蝎?
甄猷前百思不得其解,只听杨云帆打趣道:“陆大人莫不是哭了!”
刑部诸位官员哪个不是凶神恶煞,可是这新晋官员却是个好脾气的姣姣,还被尚书大人给训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