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馥慢慢低下头,手指在他小腹按压片刻,“太上皇对我似有偏见,你最好对我疏远些,莫要惹他不悦。”
燕榕觉着太傅真是言必信、行必果之人。昨夜说要他同她疏远些,今日一早就疏远到不知所踪。他洗漱更衣,决定先去拜见父皇,也不知父皇的酒醒了没有。
刚一出门,便在庭院凉亭之中看到二人相对而坐。很巧,一个是他父皇,一个是父皇的儿媳。燕榕生怕林馥又吃亏,连走带跑冲上前去,站在林馥身后道:“春日寒凉,父皇可是要饮一杯热茶?”
太上皇正皱着眉思索天地纵横间之星罗棋布,便是连看他一眼也觉着多余,只是不悦道:“岳子荣去了何处?”
这……燕榕腹诽一番,岳老头难道是寂寞难耐,下山去了?心上这般想,嘴上却也不能这样说,谁教他闲来无事,给老人家灌了半壶药酒?
“儿臣这便派人去寻。”
没过多久,太上皇听庆安王又唤了一声“父皇”,“岳太公在山中酒肆饮酒,儿臣已经派人去接了。”
太上皇“嗯”了一声,脸色更黑。
饶是燕榕不懂查人心思,也看出了父皇的不悦,却不知是什么原因。他悄无声息地退到林馥身后,低头这么一瞧,父皇竟是要输了……
难怪林馥说父皇似是不喜她,他一辈子活在旁人的谄媚之中,你偏要教他无处遁形,他喜你才怪。燕榕转念又想,教父皇多输几回,老脸上挂不住,也便不会再缠着林馥。
只听父皇叹息一声,“后生可畏,我竟是有几分力不从心。”
林馥心道太上皇昨日可不是这般,他于四下无人之处打乱了一盘棋,不肯承认技不如人……想来庆安王站着不走,太上皇便是连悔棋都觉着丢人。林馥连忙道:“若不是太上皇相让三子,我早已满盘皆输。”
燕榕轻挑嘴角,却不敢笑,林馥倒是会找台阶。
“难得你心性坚韧,是个这般能坐得住的。”太上皇活动着僵直的手腕道:“今日起得这样早,可是觉着饿了?”
燕榕看这情形似乎不对,莫不是父皇还要邀林馥一同用膳?他连忙道:“早膳已备好,都是父皇喜爱的菜肴。”
太上皇本是要与岳子荣回京,可是马车行至御街,他却忽然改变了主意。从前上巳节之时,帝后要率领文武百官登高祈福。然而这一日对于百姓来说,却是城郊踏青、举家出行的日子。纵使兰心在明城没有亲友,也会带着燕榕外出游玩。因而每当他祭祀完毕,来到起镜殿之时,都觉得空荡荡无趣得紧。神行骑每半个时辰汇报一次,大都是母子二人扮作平常百姓模样,于京郊踏青,而后乘船顺流而下。他也曾说过带她乘船游御湖,可她不是头疼脑热便是风寒不愈,久而久之便不了了之。直至许多年后他才明白,她只是不想同他在一处,一年、一日、一个时辰也不想。
太上皇自诩半生戎马、开疆拓土、功盖千秋,一生之中唯一的挫败来源于一个女人。世人只道天子高高在上,蓝天之下皆为帝王之土,可他终其一生还不是个孤家寡人。
三人用饭之时,燕榕只觉父皇神游天外,不知又惦记着谁家的女儿。他于桌子下偷偷牵住林馥的手,她微微侧目,示意他放心。
太上皇突然开口,“你左手握箸?”
林馥答道:“是。”
“可你下棋却是右手。”
“左手吃饭,右手写字。”林馥道。年少时父亲逼迫的紧,读书习武样样不能落下,她时常一边吃饭,一边还要赶功课。久而久之便左手握箸,右手握笔,如此一来吃饭习字两不误。
从前在碧海城之时,她每次用饭都坐在他右手边,四只箸上下纷飞若打架一般。后来他便坐到了她右边,如此才能一边用膳,一边堂而皇之地牵着她的手。
“我此番回京,会住上半月。你立即准备一下,今日下山。”太上皇这一番话却是在交代庆安王。
燕榕连忙道:“我这便去安排。”
他说罢却又问:“父皇此番回京所为何事?我竟没有听皇兄提起过。”
太上皇斜睨了他一眼,“我回京还要请示他?”
“儿臣并非此意,请父皇息怒。”燕榕自小就不喜欢陪父皇一起用膳,他脾气古怪又阴晴不定,教他战战兢兢。幸亏他十几岁便离开明城,否则日日与父皇相伴,早就心力交瘁而亡了。
用过早饭之后,燕榕连忙安排了下山的马车。他与林馥同乘,岳太公陪伴父皇,很好,简直天衣无缝。林馥在内室穿戴厚重的胸甲,他便帮她扣上一个个搭扣。
“我也未曾料到父皇要来,你可是觉着扫兴?”
“没有。”林馥穿好胸甲,便又罩上外袍,“既是连太上皇都出面了,也不知未来几日,京中是何等气象。”
燕榕便又执了角梳替她束发,“我该如何做?”
“我要查阅太上皇登基以来,历年的赋税、典狱宗卷。接下来的几日,请殿下且先搬回宫中。”林馥此时已是众矢之的,同他在一处有害无益。
“你竟这般绝情?”燕榕不满道:“从前没有女人尚能自持,而今同太傅百般缠绵,你却又弃我于不顾,就不怕其他女子趁机勾引?”
林馥望向镜子中的人,他盯着她的眉眼,神情甚是严肃。她思索片刻,低着头道:“若是你遇着更好的女子,日后就不必搬回来了。”
她从前对他说过,若是他日后娶亲,她不会缠着不放。世上女子这般说辞,恐怕是欲擒故纵、惹人爱怜的小心思,可林馥若是这样说,却是因为心中着实这般想。她能心怀天下,实则是个冷情之人。圣人云天地无情,以万物为刍狗,他在她眼里便是刍狗一般。
燕榕心上不悦,乘车之时又被父皇耳提面命,反是教林馥与岳太公同乘,他当下更抑郁了。
太上皇冷眼看着他,“你封王十余载,倒是不曾长进了城府。”
燕榕知晓自己从来都是喜怒哀乐写在脸上,城府这种东西,他不需要。
“女子,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太上皇道:“因一女子整日愁眉不展,成何体统?”
“父皇当年的风流韵事也不曾少过……”心里这般想,话一出口便后悔了。
燕榕心虚地瞟了太上皇一眼,但见他也不怒,反是道:“更衣梳发可不是风流,而是讨好。”
燕榕干咳一声,父皇连这事都知晓,他当真是没脸见人了。他沉默了一会,又问:“以父皇之见,何为风流?”
“风雅潇洒,飘忽不定。”太上皇道:“身为男子,当自有一番风流态度,何须刻意讨好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