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临江先后就职于大理寺、刑部,倒也接触过不少投毒案。然而待属下呈上张强、卫平的尸身查验文书,竟是教见多识广的刑部尚书目瞪口呆。普通中毒,皆因中毒者口服毒物,被剧毒灼伤肠道,或伤或亡。而霸道如此毒,乃是因中毒者的口鼻吸入粉末,几个时辰之后才会被那剧毒所伤,其间若有洗漱的动作,便会减轻症状。
想来北齐太子初现中毒之状,便由太医扎针灌药,自是能够快速解毒。可是张强却是夜里中毒,而后又去刑部值夜。卫平甚至在牢中不吃不喝,仍然死于中毒,皆因此毒并非通过饮食而入。
岳临江便又传唤了刑部侍郎岑勇。岑勇虽然木讷,却是正直之人,他从未想过,与自己朝夕相对的同僚卫平,竟然做出投毒嫁祸之事。分明前几日还一同任职,今日的卫平已经是一具分解查验过的尸体。
岑勇跟着岳尚书,往城北民宿去缉捕要犯,今日缉拿的不是旁人,却是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岳临江犹记得林馥入宫之前,被一个乞丐冲撞了马车。而今想来,那小乞丐真是胆大包天,不顾性命便往马蹄下冲去。明城富庶,街市之上也从未有过乞丐沿街强行乞讨,青天白日,何处突然冲出了一个乞丐?
那乞丐不顾自己性命,为的只是引得林馥与北齐太子一见。若非当日在街市的短暂见面,北齐太子又为何冒雨走访太傅府?
想来那乞丐竟是投毒案的关键。
城北民宿之中多是贫苦人家,岳临江识人又精准,不一会便将小乞丐缉拿归案。前几日还是小乞丐打扮,今日倒是洗净了脸,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小少年。那孩子惊慌失措道:“你说过放我回去……你说话不算话。”
岳临江弯腰打量了他一番,“我说过不治你当街扰民之罪,可是投毒之罪,却罪无可恕。”
少年的脸色变了变,颤声道:“我没、不……不知道什么投毒。”
毕竟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哪里抵得过大人的恫吓。待岳临江一番恐吓,将刑具齐齐在他面前亮了一遍,少年便哭着求饶起来,“有人给了我五百文钱,教我看准了太傅的马车冲上去。可是我一看到那大马,便吓得腿都软了。”
“那你又是如何投毒的?”岳临江又问。
“我没有投毒。”少年抹着眼泪道。他想了半晌,却是犹豫地说:“只是教我在那男人脸上抓一把,我就照做了。”
岳临江不由回忆起那日之事,他与几位同僚陪同北齐太子赏鉴明城佳肴,本来在二楼雅间用餐,哪知楼下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呼。临街向下望去,他一眼便认出了那是林馥的马车。须臾之间,林馥挥鞭而出,缠绕于路边的石柱之上,生生逼得烈马调转了方向,致使马蹄之下早已吓得瘫软的孩童保全了性命。
待岳临江反应过来,北齐太子早已跃窗而下,抱起地上的孩子滚了几圈,这才躲过了烈马的踩踏。他哪里能不知迟玉和林馥的过往种种,只是不知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竟是教即将离京的迟玉当街与她偶遇。
原来一切都是圈套,一个利用林馥毒害北齐太子的圈套。若是北齐太子当真遇害,被牵涉其中的恐怕不止是林馥,与北齐皇室不共戴天的皇后更是脱不了干系。难怪林馥既不拘捕,也不为自己辩解。
岳临江望着那小少年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抬头看他,但见此人目光阴沉,竟是有几分可怖,“沈、沈荆。”
“投毒未遂,虽然不至于死刑,却要遭受数年牢狱之灾。”岳临江道:“而南楚律法中写得明明白白,教唆少年犯罪,罪加一等。”
沈荆吓得冷汗涟涟,不觉狠狠咬了咬苍白的嘴唇。
“你是要做一辈子牢,还是愿意供出教唆你之人?”
“我……”沈荆咬牙切齿道:“说好了给我五百文,事后却是一文钱也没有捞到!”
岳临江不由侧目,这孩子胆大包天又懂得变通,倒是个不简单的。
未至初四,投毒一案的涉案官员不断增加,甚至连丞相余尧的长子余览也牵涉其中,正是余尧门下的食客教唆未成人的沈荆投毒。南楚律法对于教唆孩童犯罪,素来重罚不赦,那食客惊恐万分,便将主谋余览供了出来。
如此一来,此案反是更加棘手。余览官拜三品龙图阁学士,不过是个管理典籍、御书的闲差,何来的本事渗透刑部?若不是身后有个权势滔天的父亲,又岂会以三品之职,谋害一品朝臣。
更为重要的是,余览此举险些将北齐、南楚两国的盟约毁于一旦,这般不顾家国伦理之举震惊朝野。民间谣传余家势大,竟是要在狱中鸩杀才贯古今的林太傅。余龙图对太傅仇恨深种的原因,竟是因为两年前的殿试,林太傅文试第一,成为南楚国第一位天子钦点的寒族太傅。余览妒其才高,遂三番五次痛下杀手。
明城百姓街头热议太傅含冤、世道不公。天子既已颁布法令,寒门与士族各自凭学识入朝为官,为何士族倚仗滔天权势,肆意打压寒族官员?太傅与辅国将军比试射艺那一回,便是余龙图从中动了手脚,险些致使太傅坠马重伤。
皇帝当即遣庆安王督促刑部结案。庆安王甫一涉案,便是亲自将身染恶疾的太傅送回府邸。听闻狱中环境简陋、缺吃短喝,太傅出狱之时,已经饿得皮包骨,若不是有庆安王在一旁搀扶,恐怕很难走出天字号牢房。
林馥数日未曾离开过阴暗潮湿的牢房,刚刚站在日光下,便被灼目的日光刺得睁不开眼来,一瞬间便有些站立不稳。庆安王眼疾手快,却是伸臂揽住她腰身,将林馥带上了自己的马车。
待到眼睛适应了周围的光亮,林馥这才别过脸去,“殿下这是什么意思?”若非方才有一瞬的站立不稳,她怎么可能被这人趁机算计。
他掳了她上车也便罢了,却是将她的双手猛地按在身后,“噼啪”一声用镣铐锁了。
“当日觉察到镣铐的好处,便同刑部要了几副过来。”燕榕笑道:“我原本也不想如此,只是太傅近身擒拿之术炉火纯青,我实在担心今日再被你卸了双臂。”
林馥侧目看他,他便直勾勾盯着她道:“我说过三日内必接你回来,可曾食言?”
林馥垂眸,“不曾。”
“你往哪里看?”燕榕伸手勾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他,“林馥,你当日答应了我什么?”
林馥心知肚明,却是不肯承认。
“你说愿意以身相报。”燕榕弯着唇角,好心提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