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恒先前走南闯北,若是遇到些有趣的小物件,便零零散散地买回来给燕枝。而今每次外出,再看到女子喜爱的事物,竟也不知该送给谁。他知晓她时而骄矜,时而无理,否则当年怎么说悔婚便悔婚。
未待宴会结束,鲁恒便也辞了众人,策马往神岭雪山而来。冬日落雪之时,顶天立地的雪山便会覆上一层素白,白色之中又有一抹朱红,乃是长公主府邸。山腰的红色与白色交相辉映,甚是亮眼。
没有公主宣召,驸马不得亲自入府。可是今夜情形特殊,鲁恒还未想好如何厚着脸皮见她,便见府外一阵嘈杂,几十神行骑连夜而出,向周围四散而去。
杨桃裹了厚厚的披风,怀抱着袖犬,焦急地在门口踱步。一见到鲁恒,她匆忙跑上前道:“公主不见了。”
天冷夜深,她又能跑到何处?鲁恒不由抬头望向山顶的忠烈候庙,而后问道:“何时不见的?”
“回府之后不久,公主便摈退了左右,一个人在书房。待我唤她沐浴之时,便发现其中空无一人。”杨桃道:“依我之见,殿下当真是吃味了!”
杨桃说罢,径直带着鲁恒往书房而来。但见门窗大开,如室外一般冰冷,地上滚落着被揉做一堆的纸团。鲁恒一一捡起来看,但见其上是凌乱不堪的字迹。
“与君同舟渡,抵岸各自归。”
“自此山水永不相逢。”
杨桃偷偷看了一眼,心上一惊,公主恐怕是动了要和离的心思。
鲁恒一言不发地将纸笺一张一张抚平,而后揣在怀中,“我出去一趟,不必跟着。”
杨桃道了一声“好”,便见他信步而出,迎着风雪往山上而去。
鲁恒离开赢都之时,曾向林馥讨过一个锦囊,她特意叮嘱他说:“若是有朝一日,公主要与你断绝情谊,你便打开来看。”
他于月光之下寻了贴身的锦囊,抽出其中的小小纸笺来看,但见其上只有四个字——赤子之心。
“赤子之心。”鲁恒一字一顿地发声,而后无奈地叹息。他有的是心计与聪慧,唯独不曾有半点赤子之心。
圣人云:“含德之厚,比于赤子。”陆景明才是胸怀宽广、德才兼备之人,他不是他。
想来林馥从一开始,便看透了他并非单纯如赤子,故而庆安王也时常劝他知难而退。他与燕枝虽有婚姻之名,却是没有半点情谊。况且她数月不肯见他,他甚至不清楚她心中究竟作何打算。直到方才看到满地的纸笺,他才于电光火石之间洞察到了她的心思。原来她也同他一样,时而苦恼、时而困惑。
他与她的命运,十年前便被一纸婚约捆绑在一处。彼时她不过是刚及笄的少女,全然不肯与一个素未蒙面的男子成婚。婚约作废后,他也应该与她天各一方,再不相见才对。
谁知一朝相逢,她未嫁,他未娶,当年之事便又浮上他心头。他乃郑国公世子,众女子无不为他倾倒,偏她视他如粪土,想方设法地回避他,甚至寻了替母守孝的拙劣借口,拒绝与他成婚。
若说十年之前她青春年少,不辨良莠,而今的她已经不是当初的任性少女,却仍旧视他如无物。
愤怒、不甘,甚至心底滋生出的报复,都教他身不由己地接近她。他一面奚落、欺负她,一面又忍不住引诱她。可谁都不是无知的少男少女,分明是相互利用、相互试探,偏又相互生出几分不舍来。
时至今日,真正不舍的反而是他。她似乎已经下定决心,要与他“自此山水永不相逢”。
听闻明城女子,无人敢觊觎公主的禁脔,因为世人皆知陆景明是公主心中的唯一。而他却是那个被她可以随意放弃的人,十年前如是,十年后亦如是。
鲁恒悄无声息地登上忠烈候庙,果真听得有女子低声“呜咽”,宛若鬼魅一般,也不知是否会惊吓来往的行人。他径直往庙后的宽阔巨石而去,便见她裹得严严实实,正坐在黑漆漆之处抹眼泪。
他蹲在她身前,双手捂住她冰冷的手,“天冷夜寒,公主怎么在此处扰人清梦?”
“你来做什么?”燕枝哭了一会,眼泪早已被北风吹干,双颊火辣辣地疼。
“我来向公主认错。”
“你有什么错?”
“我不该在席上多看旁的女子一眼,教公主生气。”鲁恒道。
“你我本就有三年之约……你若喜欢她,与我何干?”燕枝低声道:“若是你喜欢……我就成全你。”
她成全他,也成全她自己。
“我已两次沦为天下人的笑柄,难道还要有第三次?”鲁恒问。
燕枝低头看他,似是不明白他话中的含义。
“当年的郑国公世子青春年少、意气风发,却被你这女子毁了婚,数年抬不起头来。”鲁恒笑道:“而今的南境巨富好容易做了驸马,却被你拒之门外视而不见,世人只道是驸马年老色衰,失宠于公主。”
年老色衰、失宠于公主……燕枝气得直笑。
“如此便也罢了,公主竟然要主动做媒,寻了年轻貌美的女子与我,是可怜我余生孤苦?”鲁恒又问。
燕枝道:“我待你不薄,你竟不感激。”
“哪个稀罕你待我不薄?”鲁恒扬声道:“你敢不敢困着我一辈子,折磨我一辈子,教我也做了你的禁脔,如他一般不准旁人染指?”
“我为何要困着你一辈子?”燕枝问。她又不喜爱他。
“就凭你总是同我置气,每每因我哭泣。”
“公主究竟从何时开始,不再为他落泪,而是因我哭泣?”他又问。
燕枝呆呆望着他,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也不知道。
“此处寒凉,久坐伤身。”他带着她起身,“我带公主回府。”
燕枝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倒在地,“你慢些,我双脚酸麻得厉害……站也站不住。”
鲁恒顺势抱了她在怀里,“想教我抱你,不必找那些借口。”
“谁要你抱我?”燕枝挣扎道。
“那我便背你。”
……
待到燕枝稳稳伏在他背上,不由想起他第一次背她的情景,突然道:“下山的路太长,若是你不叫我喘气,我会憋闷死。”
“我没有不叫你喘气。”鲁恒道。
“上一回……你明明不准我在你耳边喘气。”燕枝争执道。
“那个时候,你若是喘气,我便会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