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阳知晓长公主聒噪难安,可是用膳之时却像是被针线缝上了嘴,竟是一言不发,不似往日。
男子们温了酒,就着炙烤的野味大口吃肉,也不曾觉着冷。
杨桃则烹雪煎茶,捧了一盏色泽清亮的绿茶给公主,道:“炙烤之物久食上火,公主可要饮些茶?”
“水以轻为贵。”余阳道:“落雪之时采集梅花之上的新雪,煮出的茶最为清新宜人。”
“先生懂得可真多!”杨桃不由赞叹。
岳临风揽过她的腰肢,“我也懂,只是被他占了先。”
杨桃笑着躲闪他,她脸皮薄面子浅,在人前不敢同他亲密。
可公主却并未饮茶,反是执起案上的白瓷酒盏,以衣袖遮了侧脸一饮而尽。所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燕枝未曾来得及忧伤,只觉鼻子中也火辣辣都是酒气,呛得她瞬时红了眼眶。碍于此时在众人面前,她也不能号啕大哭,只得抿了嘴不说话。
分明不会饮酒,偏要假装洒脱逞能。余阳递了茶盏给她,“喝水。”
燕枝不肯说话,右手捧着茶盏,左手扬起广袖遮了脸。
蒙峰只道长公主规矩甚是多,喝酒便喝酒,还要遮遮掩掩。而后还要以绢帕擦嘴,当真坏了喝酒的兴致。吃肉也不爽快,分明是已经分好了的大块鲜嫩肥肉,偏要用小刀剔了小小一处瘦肉,含在嘴里细细咀嚼。
还是放荡不羁的小母狼对他胃口。且让她再安生几日,他过些日子便去寻她,看她还能翻出什么风浪。
杨桃知晓公主挑剔,此时能和众人一道分食野味已是难得。她吃了几口便说饱了,而后一番净脸洗手,问众人道:“宁远城周边可有农户种植柑橘?”
岳临风想说“有”,可是看到杨桃的眼神便闭了嘴。
蒙峰想说“有”,他当日翻越神岭雪山,还在山腰采摘了些柑橘与兄弟们分食解渴。
后来他听闻那柑橘是楚人将军种的,眼前这位公主与他有复杂的爱恨情仇,同她谈论此事也不得当。
譬如上次邢珀猎了几只麻雀回来炙烤,他当即寻了由头将邢珀打了二十军棍。叫你不长眼的烤麻雀,老子一看到麻雀就想打人!
燕枝的目光扫过眼前的几人,众人却各自低头不语。她便又道:“余阳,我在问你。”
余阳抬眼看她,“没有,此地严寒,不宜种植橘树。”
一顿饱食过后,岳临风竟是与杨桃在庭院中捏了新雪包成团,嬉笑着打起了雪仗。
燕枝看着都冷,只得坐在廊下的火炉边烤火,远远看见蒙峰热得厉害,敞开衣襟躺在小亭的木椅上睡着了。
余阳恰在此时走到她身旁,道:“往旁边挪一挪。”
燕枝斜睨他一眼,不肯挪动皇家玉体。余阳便厚颜无耻地挨着她坐下,挤得她险些一个趔趄跪在地上。
“你这人……”燕枝心上不悦,不肯理他。
“好端端的,与我置气做什么?”他的指端勾着酒壶,正望向远处的一双小爱侣。
“你撒谎。”燕枝道:“你说周遭没有人种植柑橘。”
“是没人种植。”余阳道:“有野生的。”
“在哪里?”燕枝问。
“神岭雪山。”余阳答。
“你总是同他们在一起,不用回家陪伴妻儿吗?”燕枝又问。
“没有妻儿。”
“为什么?你这么有钱?”
余阳闷闷地饮了一口酒,“从前有过婚约,那女子悔婚了。”
“为何悔婚?”
“你为何总是要为什么?”余阳不耐烦道:“她悔婚,你却问我为何?”
燕枝讪讪地闭了嘴,过了一会又道:“我只问最后一句,她为何悔婚?”
余阳忍了一会,终于心平气和道:“她心里有别人。”
好一个“别人”,燕枝沉默了一会,面露同情之色,“该。”
而后便见他握紧了双拳,骨节“嘎吱”作响。她偷偷地向外挪了挪,听他又道:“你若是能饮了这壶酒,明日天气放晴,我便带你上神岭雪山。”
燕枝便又坐了回来,“真的?”
“真的。”他将酒壶递给她,“敢不敢喝?”
燕枝也不推诿,捧着酒壶便往嘴里灌。皇兄素来克制,极少饮酒。三哥每每饮酒,都抓着她的手唤“林馥”。三哥说酒能解千愁百忧,不知是不是真。
燕枝不过咽了几口,便又呛得咳嗽不休,她一边擦脸一边哭道:“我以前当真没有得罪过你?”
余阳只是学着她的样子,低声吐出一个字,“该。”
而后夺了酒壶起身离去,一边走一边道:“回去睡觉,明天早些起。”
燕枝从前一日下午,直睡到第二日清早。非但不曾向先前般辗转难眠,甚至连梦也没做。她早起推窗,见蔚蓝的天空飘着几丝云彩,天色放晴,地上的雪还未曾化。
余阳用过早饭,便见公主早已穿了窄袖胡服,轻盈地越上马背。她戴了毡帽,踩着及膝的靴,就像是要外出狩猎的女将军。
“连夹袄都不穿,上山会冷。”余阳慢条斯理地上马,便见十几神行骑已经簇拥着她招摇而去。
杨桃远远唤了一声,“公主的披风!”
待她追出院落,哪里还见到公主的影子。她只得仰起脸,将披风递给余阳道:“先生可得将公主平安送回来!”
杨桃担心公主触景生情,一时想不开,故而“平安”两个字咬得极重。余阳道了一声“放心”,亦是策马远去。
神岭雪山之巅,有一座忠烈候庙。辅国将军弥留之际,曾交代过后事,要求属下将他的骨灰埋在山巅。而后以余阳为首的南境富贾,自发募捐了许多钱银,重修了上山的道路,而后盖起了一座庙宇。
从前山路崎岖难行,而今却是宽广如平地。也不知是谁早起扫雪,将石板路上的积雪扫到道路两旁,从山下望去,平直道路似是要上达天庭。
余阳知晓公主心上急切,却也不该这般策马疾驰。此处地势太高,若是上山太急,会头晕目眩,伤了身体。
及至到达山腰,果见她下了马,指挥着神行骑……摇树?
但见一片柑橘林皆被茫茫白雪覆盖,南楚天子麾下的神行骑,正每人抱了一颗树干,旁若无人地摇晃。
见到白雪扑簌簌而下,覆了一地,燕枝才满意地点头,又指挥他们去往另一处。
“公主在做什么?”余阳问。
“大雪天气会冻伤橘树,故而不能教积雪压坏了树枝。”这是她昨日刚从《柑橘栽培》之上学会的防冻之法。
“果真有农人在此植树!”燕枝抬头望去,好大一片柑橘林,够她吃一辈子了。
“可是为何只有这一片有柑橘树?”燕枝问道。
余阳不能回答,只听山中隐隐有人吟唱: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