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榕进入密林之时,林中灰蒙蒙一片,只听得“嗖嗖”弓箭之声,以及四面八方的痛苦哀嚎。这一片树林密不透风,宛若黑云压城般沉重,直教人喘不过气来。
张大志与黄远率军在前开道,不过行走了一里地,便捂着嘴干呕起来。
南楚之境未曾见过这等荒无人烟的密林。燕榕越是深入,越觉着铺天盖地的腐烂气息直扑面门,阵阵恶臭令人作呕,连忙命士卒燃起了火把。
许是有了亮光,眼前的漆黑之中总算能辨明方向,可方才的喊杀声已经消弭,数千猎食的南楚军士宛若被阴森密林吞噬了一般。
大约又行进了一里,忽听前方探路的军士惊恐道:“是宁远城守军!”
燕榕胸中一阵狂跳,立即猛抽马臀,顾不得林中藤蔓枝丫的牵绊,险些连人带马栽倒在地。待他冲至近前,见地上横七竖八、皆是楚军尸体,肉身之上横插不止一支羽箭。密林之中虫豸多且可怖,已将死亡不久的尸身当做新鲜的食物,沿着其七窍爬行盘旋,划分领地。虫豸蜿蜒蠕动,顺着乌青僵硬的尸身一番出入,留下一道道粘稠的涎液……
纵是燕榕征战数年,见到这般死亡场面,也不由后心一凉。他的目光匆忙扫过满地的尸体,颤抖着声音唤了一声,“陆景明!”
树林之中空荡荡的,没有半分回响。燕榕慌忙下马向前,却被沈通拦住,“殿下,林中似有瘴气,先前入林军士恐怕……”
但见满地的尸体之中,窸窸窣窣似有声响,仍有些未亡军士,颤巍巍地伸出了血淋淋的手。
燕榕一把推开沈通,赤红着双目高吼道:“还不快救人!”
众士卒连忙上前,于上前具尸体众翻找活口。燕榕急得来回踱步,只觉喉中的呼吸愈发困难,几欲教他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是将军,辅国将军!”不远处的十几个军士搬开数具尸体,终于找到了一息尚存的辅国将军,但见他满脸、满身是血,只剩下微弱的呼吸。
燕榕当即命士卒将活口抬出林中,全军向阴丘城撤退。他生怕陆景明这一路上一口气咽过去,连忙以绳索捆了他的摇摇欲坠的身体,拴在自己的马上。
既是夷人于林中以弓箭手伏击,想必亦是不敢轻易入这方圆十里杳无人烟的死亡之境。他倒不怕敌军追击,只是林中瘴气颇重,熏得他近乎双目昏花。
燕榕右手牵马,伸出左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觉察到意识尚存,这才提起精神道:“教本王牵马的……你还是第一个,皇兄、甚至林馥都未曾受过……这般殊荣。你、你可得长命百岁。”
言毕回头去看陆景明,却见他双目紧闭、毫无意识。燕榕愈发着急,又道:“待到回京……我便请旨……教皇兄下降小胭脂于你,你喜不喜?”
马背上之人仍旧不曾回应,恍若一具尸体。
燕榕忽然走到他身侧,伸手在他脸上“啪”地甩了一巴掌,“陆景明,本王同你说话,你听到了没有!”
众将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便见辅国将军颤巍巍地伏在马上,似乎就要跌落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不料他缓缓地抬起眼皮,瞟了一眼站在近前的庆安王,勉强张了张嘴,“殿下……金口玉言……”
燕榕只想再给他一巴掌,“你竟是垂涎我妹妹!”
陆景明复又张了张口,再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得从鼻腔中“哼”了一声,仿佛是默认。
与此同时,几名黑衣不知从何处而来,若暗夜中的蝙蝠一般,齐刷刷在燕榕面前跪下。为首的乃是一女子,抬头望向庆安王道:“我奉少主之命,特来寻殿下回城。”
燕榕刚要说话,却见身旁的沈通“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他环顾四周,却是道:“先将身体虚弱之人送出密林,我尚能支撑。”
燕榕说罢,又上前一步,低声道:“教她莫要担忧。”
葛慧点头,而后同左右驾起几个瘴气中毒、站立不稳的军士向外退去。燕榕一行人紧跟在后,好不容易看到了隐隐亮光,便见有一人逆光而入,不由分说撞进他怀里。
燕榕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她撞出窟窿,却又觉着安稳又舒畅。他的目光有几分游离,而后落在怀中之人的脸上,但见她红了眼眶,偏是一滴眼泪也没有,唯有唇角颤抖着发不出半点声音。
“林馥。”他笑了笑,忽然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对左右看直了眼的黄远、张大志道:“看什么看,还不回城!”
众人哄笑着出了密林,燕榕这才想起,“马背上还有一个。”
禾仓但见千余楚军活着走出密林,虽中瘴气之毒,似乎也并未伤及性命,心上隐隐失落。但见那南楚什么王爷生得相貌堂堂,而后从马上扶下一人来,虽然浑身是血,却也掩不住周身肃杀之气。
他不由自主向后躲了躲,只见林馥又道:“禾仓王子,我们再谈谈。”
禾仓从前只知道南楚女子瘦弱、丑陋,他的母亲是父王帐中最丑的一个女人。因而母亲生下他之后,父王对其恩宠不再,便赏赐给了近身的侍从。在他还对母亲没有什么概念的时候,便听说她激怒了丈夫,被丈夫斩杀。
而后他每每想起母亲,脑海中唯有一个模糊的印记,久而久之非但不觉着她丑,反而发现她才是这世上最美的女人。诸如楚女,大抵都长得如母亲那般吧,譬如眼前这一个,兴许算不得丑,可是蒙峰和邢珀都说她丑……试想他们败在一个女人手中,自是要将她丑化成凶神恶煞一般的怪物。
林馥命余览安顿粮草,杨平、余龙跃二人卒照应瘴气中毒的军士。随陆景明出城之时尚有两千人,归来士卒竟不足三百。
又有随庆安王入林的军士近五千人,多少中了瘴气之毒。
这般大规模中毒还是头一次得见,军医连忙以造饭用的大锅,熬了百余锅小柴胡汤,用以解表、导邪外出。配合乌梅生津和胃,以减轻呕吐。若有士卒呕吐的污物,当即挖坑掩埋,而后点火焚烧苍术。
禾仓暗自观察,见辅国将军与庆安王虽在病中,这女人传达军令却是有条不紊,将各营安排得井井有条,倒是极大地出乎他的意料。
林馥将诸事处理完毕,又对禾仓道:“我听闻南天大王麾下有一国师,深受你的父王器重。”
禾仓转了转眼珠,而后点点。
“不知他叫什么名字?是楚人……还是齐人?”林馥又问。
禾仓不由紧张地吞咽着口水,他还什么都没说,她为何都能猜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