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议事结束之后,又往兵器库查验了所缴的长矛、马槊,而后才回前厅用饭。
林馥刚一踏入前厅,竟然看到许久不见的余家公子正在桌前端坐,但见他已经瘦得神形俱灭,一双眼却是炯炯有神。特别是与她对视的一瞬,面上的神情异常精彩,宛若打翻了染布的水缸一般时而绯红,时而乌黑。
“余家公子,好久不见。”燕榕笑着挡在了林馥面前,林馥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倔胆子大,为政过程中树敌太多。余览乃是余尧独子,算不上人中龙凤,但至少也不是草包,也不知林馥怎的将他给得罪了。二人一番你来我往的较量,她虽然暂时技高一筹,可谁又能保证余览日后不会东山再起?
二人先前虽有罅隙,此时也不能假装不相识。林馥仍旧上前抱拳道:“余大人。”
余览更觉难堪,他早被削了官职发配到岭山城,哪里还担得起一句大人。他起初不信自己会败给林馥,更是憎恨此人坏他锦绣前程。可是自他离开明城,失了丞相公子的光环,一路被人嘲讽、鄙夷,若蝼蚁般低贱。甚至在岭山城中,数度被身强力壮的要犯随意辱骂、殴打。
他生于优渥之家,哪里受过这般欺辱,不由怀念起做京官的肆意无忧来。可是他做官的时候堪称踩高捧低的好手,时常打压身份、地位不及他的寒族,譬如林馥。想他一个世家公子,未来的余家族长,竟然还不如田间的菜农恪尽职守,甚至将大把的青春年华浪费在勾心斗角之上,与后宅争宠媚主的姬妾何异!
因而待余览被剥了官服发配南境,以一个流亡的囚徒身份再回首过往,不由悔青了肠子。
陆景明知晓林馥与余览的过结,连忙解释起他在岭山城养伤之时,从余览口中得知了不少宗诏及其从众通敌之事,加之岭山城城守张兴身亡,急需为国出力的忠勇之士。
余览听罢不由汗颜,想他一个钻床底的懦夫,怎么就成了辅国将军口中的忠勇之士。他讪讪地满了一杯茶道:“我从前有几分读书人的桀骜不驯,而今流亡在此,你们权当我是个俗人。”
说罢却是以茶代酒,独自饮了一杯赔罪。
待到饭菜上齐,陆景明不由问起余览,宗诏可曾有过提升南夷兵力布防的想法。余览摇头道:“宗诏虽是武将出身,头脑却是异常精明,若非南夷授官给他,他是一点亏也不曾吃的。”
南夷的武器虽然精进了不少,可形状与工艺仍旧不同于南楚。究竟是何原因致使其锻造工艺大有提升,几人一番讨论仍旧摸不到头绪,只得于用饭之后各自回房。
陆景明歇息片刻,便连忙取了纸笔,将这几日的军报详细写下,连同岭山城守张兴殉国、宗氏族人反叛之事尽数上报。
林馥刚一回房,却见沈荆坐在屋檐之下懊恼地抓挠着头发。说来沈荆来到她身边也有些时日,非但没有长高,反而比从前更加瘦弱了似的。林馥一想到没能照顾好他,心上愈发自责。
沈荆听到她的脚步声,却是低低地唤了一声,“姐姐,我错了。”
他今日在百余将士面前暴露了她的身份,而今已不知被疯传成何等模样。
“你不必自责。”林馥躬身摸了摸他的发顶。
沈荆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忽然道:“我先前好像看见了余家公子……我有些怕他。”
林馥听燕榕说起过,他在调查沈荆身世之发现,余览的属下曾经将沈荆当做市井乞丐收买过,且教唆其向迟琰之投毒。她能在投毒案中翻案,也是因为刑部拿到了沈荆的口供,想来沈荆害怕被余览认出来也是情理之中。
“这些日子你先跟在辅国将军左右。”林馥叮嘱道:“余览日后会重回岭山城,你不必害怕。”
沈荆欢欢喜喜地笑道:“谢谢姐姐。”
林馥的心思却并不在余览身上,她知晓陆景明为人正直,除了上报战事之外,定会将庆安王私自出城之事一同呈报给天子。圣上从前乃是连江城主出身,亦是南北征战的统帅,其治军严厉并不亚于辅国将军,若是当真怪罪下来如何是好?
林馥思前想后,先是以宁仓府宣抚使的身份拟了折子,将南境粮草、战事、戍军情况一一禀明,而后又写了私信给皇后,望她能从中周旋一二,抚平了天子心中的一团怒火。
林馥前后写了几次,却是忍不住将纸笺团成团扔了。若是教她上疏直言国事,她大可洋洋洒洒写上一天一夜,可是教她写信替庆安王求情,当真是难为她了。
她与他,若说是同僚关系则太过疏远,朋友关系又太虚伪,可若是夫妻关系又太见不得人。她竟是找不到自己下笔的立场,只得写道:庆安王与陛下亲若胞弟,此番因我之故,不顾军令擅离宁远城……林馥写了一半,愈发觉着欲盖弥彰,既是皇亲国戚,怎的为了她这不相干的人违抗军令?
燕榕翻窗入内之时,却见林馥一动不动趴在桌上,已然披着衣衫睡了过去。他走至她身侧,但见她面前放着一封尚未封印的信笺。一想到这女人从来不肯写信给他,庆安王妒火中烧,连忙打开来看这信笺是何人所书。
她笔力遒劲,字体雄浑宛若男子。她说庆安王虽有擅离职守之过,但其以三十骑赴宁仓府救援粮草,而后又擒了敌将蒙峰,还单枪匹马炸毁南夷入楚之路。望小主公能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教圣上能容他将功过相抵、从轻发落。
燕榕看罢不由想笑,她累成这般模样,竟是为了替他求情。既是他当日敢擅离职守,又岂会怕皇兄责罚。只是素来严谨自律、目中无人的林太傅,何时也懂得在官场上讲究起人情来了?
燕榕看罢,却是偷偷蘸了墨水,在信的末尾龙飞凤舞地添了些许内容。
神行骑日行千里,皇后不过三日便收到了信笺。天子尚在案前批阅奏章,便见他的小皇后捧着信笺,以团扇遮了口唇笑个不停。
他伸臂揽过她小小的身子,“何事这般高兴?”
“夫君你看。”皇后将信笺递给他。
但见那信笺的末尾,画了一人弯着腰身撅着屁股跪在地上,高呼吾皇万岁。皇帝不由笑道:“正想着如何处置他,自己便做小伏低了。”
皇后攥着天子的衣襟,软软糯糯地撒娇道:“夫君每日因政务愁眉苦脸,庆安王虽然远在边关,却还不忘博你一笑,你非但不领情,反是要罚他……以后我哪里还敢逗你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