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馥看罢,脑海里便是庆安王抱了火铳在野地里发抖的可笑模样。
第二封信乃是五日后:臣弟一路南下,百姓皆颂扬天子公平正义,美德远播,使耕有其田,居有其屋。
及至他到了宁远城,却是道:臣弟御守宁远城,此番不灭南夷,誓不回京。若能全胜而回,望皇兄予以恩典,赐臣弟美.娇.娘一人。
美、娇、娘!亏他想得出来!幸得圣上背对着他,也未曾留意到她的难堪神情。
说来此番被众人落井下石,林馥也并不觉着沮丧。且不说自她兼任户部侍郎以来,对凰儿的教导与陪伴大不如前,每日早朝过后先在官署处理事务,下午才能教授凰儿,反是两头的事情都没能做好。
庆安王临行之前也提醒过她,说她行事激进又太过心急,她的为政经验来自于年少之时父亲所授,而今十年过去,便是北齐也已经天翻地覆,更别提包容与开放性远超北齐的南楚。进一步说,她的北齐身份异常敏感,官场之上若想有所成就,更是难比登天。今日虽遭贬谪,待她一番反思与筹划之后,必是要卷土重来的。
“燕榕的请求,你如何考虑?”天子忽然问。
“陛下希望庆安王殿下所聘之人,是女子还是权臣?”林馥不答反问。
“自然是女子。”天子道:“我可不愿看到日后督察院连他也一起弹劾。”
林馥垂下眸子,“臣明白了。”
天子召见完毕,林馥躬身告退,往坤明宫中而去。
坤明宫的小池之畔,皇后陪着公主凭栏喂鱼。凰儿捏了几颗鱼食,挥舞着肉嘟嘟的小手,向着小池“嘿”地吆喝了一声,似是给自己打气。她以为自己可以抛掷到很远,哪知只投在浅浅的池边,甚至有几粒落在了脚下。
鱼食一入水,引得一群摆着尾摇曳而来的锦鲤簇拥一处,一张一翕地争抢开来。
凰儿恰在此时看到了太傅,也顾不得逗弄贪吃的鱼儿,一边唤着太傅,一边往她怀里扑。
林馥堪堪躬身,双手穿过凰儿腋下将她抱起,而后高高举过头顶。凰儿最喜欢举高高,当即“咯咯”地笑个不停。凰儿闹了一会,才安然伏在太傅怀中,有几分疲惫、又有几分眷恋,嗅着她身上的清浅气息安静了下来。
林馥随皇后在小亭中落座,便见她又红了眼眶,“姐姐何时动身?”
“贬谪令乃是七日内离京。”
“他……”皇后微微牵动嘴角,却负气似的抿了唇,“我没能劝住他。”
“我不过是出去避祸,小主公不必难过。”林馥笑道:“若是我不走,依着那群老臣能将太上皇请来的架势,恐怕要在陛下面前折腾不休的。”
“姐姐先前忙于政务,我有些话一直未曾说得出口。”皇后持了团扇轻轻晃动,“姐姐可曾想过,待庆安王归来之后,恢复了女儿身与他同去碧海城?”
“如此一来,也不枉他的一颗赤子之心。”皇后又道:“只是不知你放不放得下朝政之事。”
“不是没有想过。”林馥抱紧了怀里的凰儿,但见她打着小哈欠闭上眼,竟是困乏到缩在她怀里睡了过去。
“可我心上不甘,终是要再回朝中。”林馥道。天子的意思再为明白不过,权臣之路与皇室贵胄,她只得二选一,没有什么方法可以两全。
她能理解龙椅之上那人的深沉心思,即便是兄弟二人一齐长大,可如今有了君臣之分,也便有了罅隙和怀疑。若是一味只顾着手足之情而不顾巩固皇权……北齐先帝便是血淋淋的教训。只是林馥非悲观绝望之人,就连当日逃离赢都之时险象环生、几载沉浮,她也未曾放弃过生机。即便是死局亦有破解之法,何况她还活生生坐在这里?
“你若再不应了庆安王,他恐怕要翻了天。”皇后不由想起庆安王在京中之时,曾五次三番寻了她“谈心”,有一回恶狠狠地问她,为什么不早些告诉他,林馥竟然是个女子!而后长吁短叹,说自己凭空蹉跎了数载年华。数日之后,更是缠着她问个不休,譬如林姐姐有无喜爱的食物、喜爱的颜色、喜爱的物件,喜爱的男子……进而一股脑的送了林姐姐许多的贴身物件。庆安王兴奋了数日,却又忽然垂头丧气,如遭重创。皇后好奇地问他缘由,庆安王却反问:林馥当日可是生出过嫁给北齐太子的心思?
及至盐铁之辩,他每日在宫中惶恐不安,生怕林姐姐被人欺负。离京之前的那几日更是焦虑到极点,几次请求夫君延缓南下兴兵,最后惹得龙颜大怒,这才心有不甘地率军离去。
他人虽离去,上疏与私信倒是一封不少。不是哭诉自己孤身寂寞,便是嚷嚷着需要户部押运粮草。每当她看到一国天子紧握双拳,额上青筋暴起,便知道他那率军南下的弟弟又在同他索要户部侍郎了。
林馥从前只知他喜欢胡闹又喜爱粘着她,从不知他背着她竟是做了这样多。这般乖张任性的模样,果真是不教她省心。只是他一去数日,为何从来不肯写信给她?
皇后一点一点地讲述旧事,林馥便低着头无声地笑,“庆安王果真胡闹!”
怀中的凰儿似是听到了太傅的声音,浑圆的小手捉住了她身前的衣襟,软嘟嘟的小嘴轻轻张开,唤了一声“婶婶”。
林馥微微一愣,稍稍用力抱紧了凰儿,却见她仍旧捉着她的衣襟不松手。
“婶婶。”她在梦中呓语。
天色将暮,林馥独自出宫,远远站在城南塔楼之上,迎着猎猎晚风放空了思绪。夕阳躲入遥远绵延的群山之中,映得晚霞边缘仍有几分火烧之势,而万里长空已经渐渐昏黑,正如她不见日光的一片思绪。她压抑了数日,终于在凰儿一声声绵软的呼吸中败下阵来。
一声又一声的“婶婶”,如同羽毛一般轻轻拨动着她的心,她忽然明白过来,庆安王临行前为何那般乖张却又行为无状。他予她的,是烈火一般难以遮掩的喜爱,可她从来都是被动接受。她不曾像他一样不顾一切,甚至吝啬于回应他的情感。她像是河床的慵懒泥沙,亘古不变地伏在地面一动不动,他却如滔天浊浪奔流而下,欲将她一道卷入漫天的波涛之中。正因她寡淡无趣,才叫他焦躁难安。
他可以不顾一切,只将她一人放在心上,可她从来都有许多的顾虑与借口。他是否仍在苦苦等待她回应,辗转反侧而不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