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燕榕从前被逼迫读书习字,对咬文嚼字却丝毫提不起兴致。他当即将那信笺前后读了几遍,苦恼道:“每一句我都认得,偏偏凑在一起不知所云。”
林馥以手肘托腮问道:“殿下觉着此人想说什么?”
“第一句出自敦煌词《倾杯乐》,小胭脂喜欢读这些,我觉着甚是无趣,尽是些女子闺房之怨。”燕榕道:“你且看这一句‘一旦聘得狂夫,攻书业,抛妾求名宦’,大有抱怨夫君婚后一心求取功名,抛妻而去之意。”
燕榕说罢,忽然警觉道:“我可未曾在外面诓骗了少女,你莫要多心。”
林馥被他逗笑,却是道:“我观此人之意,乃是假借闺妇之怨,暗指从前遇人不淑。”
燕榕也不知她这般解释是何道理,复又细细品读第二句:“效节望龙庭,麟台早有名。倒似是有征战边关,为国效忠之意。”
林馥点头,“我亦是这般认为。”
“可这最后一句却是‘先望立功勋,后见君王面’,此人倒是狂妄得很!”燕榕琢磨道:“他这是在求官?”
若是求官,何必拐弯抹角地送信给他,不如直接呈给陆景明,献上破敌之策。只是陆景明那莽夫,又岂能解读出信笺中的深意?若不是求官,为何要拍着胸脯表忠心,又为何将信笺寄送给林馥?
除非此人神通广大,便是远在宁远城中,也深知朝中局面。可既然有这等本事,为什么遮遮掩掩,何不说得直白些?
林馥亦是琢磨不透这位“余阳先生”,却是叮嘱道:“既是你即将前往宁远城,当暗中查访此人真伪。”
燕榕“嗯”了一声,却听她又道:“宁远城虽在南方,却是高山纵横、气候严寒,你……”
林馥顿了顿,她想教他记着加衣,却觉着自己这般嘱咐着实可笑。他十几岁便离开父母,又怎么可能不懂得照顾自己?
“林馥。”他盯着她闪烁的眉眼,“你担心我,是不是?”
林馥点点头,却是不知该同他说些什么来告别。
“我此番南下,自有神行骑负责传递皇兄旨意。你若是想我,便写信给我,教沈全去安排。”燕榕轻轻捧着她的脸,“至于沈荆,我既是要带他南下,自会庇佑他周全,你不必担心。”
“每日午时,沈全会将午膳送到户部,你只要同陆景岫在一处便好,不准和旁人一道用饭。”
“每日放衙之后,车夫会去官署接你,若是与同僚小聚,亥时之前必须回家。”
“不准”和旁人用饭,亥时之前“必须”回家,林馥琢磨了一会,却是哭笑不得,“我从前怎不知你如此跋扈?”
燕榕却是笑道:“后悔同我在一处了?”
“后悔。”
“后悔也没用。”燕榕笑着捉了她的手,直往自己怀里带,“你若是不肯听我的,我便教沈荆多吃些苦头。”
林馥瞬时无言以对,亏她还以为他总归怀了几分好意,要主动带着沈荆建功立业,到底还是将沈荆作为牵制她的手段……庆安王看似好相处,骨子里当真算不得善类。
临近行军,神机营从上至下愈发繁忙,庆安王没有空闲理会杂事,却见校尉张大志竟然又拄着拐回来报到。
张大志当日醉了酒,又受了杖刑,乃是被营中的弟兄抬回家中。刚一回家,恰好看到妻子卢氏收拾细软准备离去。卢氏见到张大志那副模样,瞬时惊得花容失色,却是追问起缘由来。张大志平素虽是个大男人,可是眼看着老婆要和离,却是脑筋转得飞快,可怜兮兮道:“殿下听闻我要无故休妻,便将我打成这般模样。”
卢氏便也懵了,难道军中长官还管下属休妻?
“不仅如此,放妻书也被驳回。”张大志道:“不是我不肯放你走,军婚离不得。”
卢氏不懂这些,只听张大志又道:“若你想要离家,我不拦着你。可若是你日后还要与旁的男人成婚,却会犯下二婚的罪责,甚至你未来的夫家,定会因破坏军婚背上官司。”
卢氏一时惶恐,也不知他的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假,却是偷偷问了酒肆的姐妹,什么是破坏军婚。哪知姐妹鄙夷道:“亏你是个军属,竟是不知何为破坏军婚!”
年前便有这么一件轰动明城的案子,乃是一男子与有夫之妇苟合,还同那女人生了个孩子,若是按照这般判定,也不过是私通之罪,最多下狱三年。可那女子不是旁人,恰是军属,因而按照破坏军婚论处,立即定了死罪。卢氏心有戚戚焉,却听小姐妹又说,那女子的夫家就在神机营中。
卢氏虽然心有不甘,却是惧怕官司缠身,便再也没提过要和离之事,待人接物反而愈发谨慎。张大志不过是夸大其词吓唬她,见她不哭不闹,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他,终归生出几分心疼,便也默许了她自作主张去酒肆谋生。自从夫妻二人冰释前嫌,张大志在家中惬意得很,不出几日便可下地行走,甚至能够于临行前重返神机营。
神机营临行之前,却是天子携百官登高送别。遥想几年以前,庆元王挥师南下的场面历历在目,而今却是当今天子负手而立,对单膝跪地的庆安王道了一句,“起身。”
庆安王罕见的神情肃穆,向天子身后的文武百官扫了一眼,而后道:“此番不破蛮夷,臣弟誓不回京。”
身后的军士皆单膝跪地,身上的玄色铠甲若遮天蔽日的黑云般肃穆。千人高声应和,“不破蛮夷,誓不回京。”
“不破蛮夷,誓不回京!”
小公主原是缩在太傅怀中昏昏欲睡,忽然听到震耳欲聋、此起彼伏的高昂呼喊,却是定定望着庆安王看傻了眼。
待四周安静下来,忽然听得公主稚气未脱的声音道:“皇叔……全胜而回。”说着却是遥遥伸出小手,又要向皇叔索抱了。
燕榕笑着上前,而后缓缓躬身行礼,“公主金口玉言,臣不得不遵。”
其实凰儿并不明白皇叔为何要对她行礼,只听太傅在她耳边道:“殿下免礼。”
凰儿便也跟着学了一句,“殿下免礼。”
一行文武看得明白,庆安王这般动作,乃是向公主殿下俯首臣称。这倒也难怪,数年前庆元王离京之日,太上皇摘了头上的冕旒赐给圣上,乃是退位之举。先前朝中盛传圣上膝下只有一女,恐怕百年之后会由弟及兄位,看来此谣言将不攻自破。
丞相余尧却是捋着胡子松了一口气,圣上乃是龙虎之年,日后生儿育女的机会多得是,若是当真要传位于弟,百年南楚国基业必将毁于一旦。
庆安王是何等的不成器,竟是以皇子之身,行龙阳之事,要生生断了燕氏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