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好一个谋及子孙!”公子击挑了挑眉,看着吴起,“吴大人可是有什么锦囊妙计了?不妨说来听听!”
“妙计不敢当,不过臣斗胆有一请求。”
“什么请求?但说无妨。”
吴起拱手,朝公子击作了一揖,“公子,微臣希望能召集五万未建立功勋的士卒,驻扎于禹王城郊。时间紧迫,形势严峻,望公子能立下决断,准许臣率领此五万人马奔赴西河前线,与秦师一决雌雄。”
“没有立过功的士兵?吴大人这是何用意?”公子击皱眉不解道,“想必大人该明白,没有立过功的士卒要不是没上过战场,缺乏作战经验,便是实力太逊色,多年难以有所建树。此战役异常关键,直接关系到秦魏两国在西河地区的势力划分及魏国前景。而全盘启用无功士兵,放眼历史也是绝无仅有,大人在此节骨眼上冒这般风险,恐怕有所不妥吧。”
“公子此言差矣,臣正是出于本国利益考虑,方才出此计策。”吴起忽然抬头,迎上公子击的目光,眼里闪烁着幽暗的火光。
言既出,群臣哗然。
“哦?这么说,是本公子错怪大人了喽?”公子击挑了挑眉,似笑非笑。
“非也,公子也是担忧社稷安危,这才有所顾虑,可微臣何尝不是?”吴起抬头与公子击平视,语气铿锵有力,“公子试想,臣率领五万未有功绩的士兵与秦师作战,假如此战未能取胜,公子既不会为其他诸侯讥笑,亦不会丧失威望于天下。其原因何在?只因魏国派出的不过些没有建树的新手,此一战只是让其练练手罢了。倘若秦军大费周章方才勉强取胜,则更能证明我大魏军力雄厚,秦人再不敢在边境肆意妄为。若天下人都作如是想,便也不会损害公子之名誉。因而臣有如此胆量去尝试,此乃其一。”
公子击微微颔首。
“现在,请公子再想一想。譬如国内有个犯了死罪的盗贼,为躲避官府缉拿隐伏于荒郊旷野。于是公子你派一千人去追捕他,却发现这一千个人在追捕时,无一不瞻前顾后、犹豫徘徊,这是为何?自是怕他突然跳出来伤了自己。因而一人拼命,足使千人畏惧。眼下,那些尚未有过功勋的士兵,其处境相较盗贼有过之而无不及。”
吴起顿了顿,接着道:“世风日下,今人惯于趋炎附势,而这些最卑微的生命,往往易受他人肆意践踏。他们在军中吃最差的伙食,干最累的杂活,却得不到对一个人起码的尊重,如牲畜草芥般低贱,其处境无疑举步维艰。这样的人,他们被生活逼入了死角,他们疯狂渴望有所建树,正如同那饥肠辘辘的野狗般,需要一个证明自我、摆脱窘境的契机。而眼下,臣正是为他们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相信他们定会牢牢将机会攥在手中,死也不松开。”
公子击闻罢,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之中。
“所以公子请看,微臣与其说是召集五万无功士兵,不如说是集结五万被缉拿的盗贼,率领这些盗贼前去征讨敌人,敌军数目即便是我军的一千倍,也难以抵挡盗贼们的脚步。基于上述两点,还请公子细细思量一下臣的提议。”
“嗒、嗒、嗒”
吴起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在大殿里响起,一声一声,鞭笞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包括王错,也包括公子击。即便再温和、再恭谦的言辞,也掩藏不住他周身向外发散的强大气场。群臣只觉没由来地压迫感。
公子击低着脑袋,沉默良久,方才缓缓开口道:“给本公子半日时间考虑一下,到时候本公子自会给诸位一个满意的答复。晚上还有筵席,这里就不耽搁诸位准备筵席之事了。”
群臣一齐下跪,“诺。臣等告退。”
纷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大殿重新恢复了寂静。公子击这才重重地舒了口气,抬手揩去额上细密的汗珠。他从容地打理着衣襟,胸中却仍止不住一阵心悸。
吴起步步紧逼,不给他丝毫喘息余地。战或不战,究竟该如何抉择?全盘启用未立过功的士卒,吴起的说辞尽管有理有据,极具说服力,但这样史无前例的事终究不够稳妥,总让人心中存疑。
到底该如何是好?要当好一个决策者,总还是件困难事……
“哦?全盘启用未立过功的士卒?”田无择眼前一亮,立马来了兴致,“绝望与渴望并行,危机与生机互化,要的不过是一个契机。利用这些士兵矛盾又卑微的复杂心理,导之以言辞,诱之以名利,将他们潜藏的力量全然发掘出来,加以无限放大,便能达到出奇制胜的效果。哈哈哈!吴起不愧是吴起,天下之大,只怕再难寻到第二个他了!”
“夫子,你此言何意……”公子击一脸困惑,全然不明白田无择为何会发出如斯感慨。
“吴起这人,就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利剑,却也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会是国家的一柄大杀器,用得不妥,剑就会往回指,反噬主人。”田无择轻抚胡须,面沉如水。
“这大概便是他亲自回城求援的缘故吧。若仅仅是寻求普通增援,他大可派手下护军前来禀明。西河前线战况激烈,急需指挥调度,此时此刻主将抛下他的军队远走王城,实在不算明智之举。而他此番亲自回城请求人马调度,恰恰说明西河当前战况严峻凶险。这一战,恐怕在劫难逃了。”田无择道。
公子击沉默了。他深深地明白,前线战况,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栗烈得多……
田无择又道:“吴起他人都来了,公子你若主张与秦谈和,即是让他空手而归。臣相信以吴起的性子,是绝不甘心白跑一趟的,来了,便会做好万全准备来说服公子你。呵呵,看来这一战,非打不可喽。”
公子击轻笑着点了点头:“不过他确实做到了,不得不说,他在论辩这一技巧上着实功力不浅。”
“吴起的唇枪舌剑,同样是杀器,威力绝不输于他的作战能力。”田无择严肃地冲公子击点点头,“至于吴起此番所运用的计策,老臣以为大概也是被逼得退无可退了吧。秦国一下出动五十万大军,绝对不是个小数目,魏国根基尚浅,国力空虚,短时间难以调出人数相当的人马与之火拼,若再不出些奇险怪招、旁门左道,魏国只怕是难渡此劫。”
谈及战争,田无择的语气忽然又沉了下来,令人无端感到一阵紧张。
“可,夫子……”公子击看上去仍有些茫然,“我不明白……我到底该不该相信吴起这人?我虽已被他说服,但毕竟……这是一件很冒险的事,前人从未开过先例。我以为我作为魏国未来的国君,有权力否决他的提议。”
“呵呵呵。”田无择不疾不徐地轻抚着花白的胡须,笑得意味不明,“听公子的意思,似乎是想让老臣来做这个决定?”
公子击眼神一凝,抿唇不说话。
“大臣太重者,国危矣,左右太亲者,身蔽矣,此乃古之至戒也。公子你好像两个错误都犯了呢……”
“夫子,我明白了。”公子击喃喃道,“是我的过错,让夫子为难了。可是,只有五万……还是从未立过功勋的士兵……这该是多么冒险的举措啊,谁能够轻易下这么大的决断?”
“呵呵呵!所以公子,你还有半天时间可以考虑。不过老臣相信,其实公子内心对此事早已有定夺了吧!”田无择狡黠一笑,朝着公子击拱了拱手,“那么,老臣便先行告退了,公子晚上再见……”
“嗒、嗒、嗒、”
脚步声渐渐远去,田无择退出大殿,只留公子击一人负手立于雕兰前,思绪万千。
宫人们依旧忙碌个不停。现在是酉时,距离晚宴已没有多长时间了。过了今晚,一切都不会改变,一切又都会有所不同……
田无择主战,吴起也主战,局势已定,非战不可。
既然要打,那就打吧,打得痛快些,打得淋漓些,让风暴来得更猛烈些。这是他继位后所要面临的第一场考验,也是他称霸之路上的第一座障碍,但他已无所畏惧。
他要让全天下都知道,他,魏击,绝不是好伺候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