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鱼酒话音刚落,只见得苍茫夜色里隐隐显出一道人影。一身夜行衣,黑袍在夜风中猎猎飞舞,那是深沉的夜色。
“你来了?”
长鱼酒笑了笑,点头:“我来了。”
“好久不见。”那人的语气里明显带了几分促狭。
“西河郡守,儒家吴起,杀妻求将,弃师叛道。”长鱼酒淡淡地陈述着,面上无分毫表情,语调无分毫感情。
夜风呼呼地吹着,搅动漫天流霜,草木簌簌摇动,在寂静的夜里听得格外分明。
长鱼酒听见那个声音笑了,笑得既大声又刺耳。
“还真是尖刻呢,呵呵……看来,你把我查得很清楚呢。”
“阁下谬赞了。”长鱼酒淡淡一笑,“不摸清你的底细,我又岂敢贸然前来赴约?”
“哦,你说的倒也有理。不过我猜……事情都有它好的一面,我姑且认为你刚才是在夸奖我,俱酒。”
听到最后两个字,长鱼酒脸色微变了一下,不过旋即又恢复一贯的沉静,“假如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我们第二次见面。我想,我们俩还没熟到互称名字的田地吧。”
那个声音又笑了:“呵呵,这又何妨?”语气里带了三分傲慢,七分自信,“反正总有一天我们会相熟的,为什么不让它是今日呢?”
长鱼酒不屑地嗤了一声。
“谁愿跟一个杀妻求将之人相熟?”
“那……你又为何要来找我?既然你不屑于认识我,也不想认识我。”
长鱼酒闻言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还真是个麻烦的人,不好对付。
“是你引我过来的,与我有何关系?”
“呵呵呵呵!”苍茫诡谲的夜色里,一个男人缓缓从黑暗中走出,狂乱的墨发随风飘扬,黑袍披身,庄严冷峻而肃穆。脸部轮廓刚毅,棱角分明,线条流畅而冷硬。幽深的黑眸如深潭般旷远不见底,仿佛能透过这双眼,能从三皇五帝一直看到上古鸿蒙。衣襟上依旧挂着那块蛇形古玉,腰悬长剑,嘴角擒一抹桀骜的冷笑。
“我引你过来的?唔,让我想想……我不过是想让你我间的见面更戏剧些,你该不会是真上当吧?如此拙劣的小把戏,我甚至懒得把它设计得更精致些,呵呵呵……”
“你到底想说什么?”长鱼酒冷冷道。
“想说很多。”他倨傲地笑道,“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还望阁下移动尊足,入室详谈。”
沉玉阁内。
阁内一方案几,上面堆着酒樽酒壶杯盏盘碟茶碗等各种的器皿,乱糟糟的狼藉一片,像是许久未曾收拾过了。宽大的横梁上雕琢着飞龙戏凤,凹凸有致,细致精巧。壁上悬挂着琴、剑、狼牙等饰物,挂得一壁琳琅满目熠熠生辉。墙壁正上方挂了块小牌匾,题着“去甚去泰”四个大字,笔画勾连之处大气流畅、浑然天成。
烛光在巨大的银制灯架上跳动,映得室内忽明忽暗,朦胧昏黄。
“我平时基本驻扎在西河郡,偶尔回来,又不想住驿馆,就请国君帮我建了这座阁楼,暂时落脚。”
见长鱼酒不住地环顾四周,好奇又警觉,吴起补充解释道,“这个房间是专门用来接待贵客的。”
“沉玉阁?好熟悉的名字。”长鱼酒回味着门前的牌匾,轻声喃喃自语,“好像在哪儿听说过。”
“这也正常,毕竟我在七国之中名气不小。”
长鱼酒不屑地斜了他一眼:“行了,我已经进来了,现在可以说了吧?”他抬头环顾眼前华丽的大殿,心下莫名地不舒服。
“我们有一整夜的时间,急什么?”吴起说着,将一个雕工精细的高脚酒樽递了过来,又从容不迫地拎起酒壶,在长鱼酒的和自己的酒樽中各斟一些。
“会喝酒吗?”他问道。
“废话。”
“这是醉玉天香的竹叶青酒,你尝尝,味道很不错。哎……每次回城,我第一个要尝的,便是这竹叶青酒。”
“哦?是么?”长鱼酒兴致勃勃地一挑眉,将晶透的酒樽送到鼻尖嗅了嗅,却没有喝。握酒樽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又放下了。
吴起见状不由玩味一笑:“怎么,怕有毒不敢喝?”
“你真是这么理解的?那你恐怕是多虑了。”长鱼酒挑衅地抬眼,与他对视,“像你这样的人,全身上下都充满了剧毒,即便如此我却依旧敢来赴你的约,这足以证明我的勇气和胆识。连你都不怕,我又何惧这小小的杯盏之毒?”
“哈哈哈!说真的,你让我很是惊讶,俱酒。”吴起扬起头,灌了自己一大口酒,“既然你百毒不侵,又为何不愿喝我这酒?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好酒,我特地拿来招待你,可别践踏了我一番好意啊。”
长鱼酒摇头道:“不不,我并非不愿意,我只是好奇。”
“好奇?”吴起眯了眯眼,眼里跳动着微暗的火光。
“好奇。你不远万里、不辞辛劳、处心积虑,把我请到这里来做什么呢?难不成……只是请我来品尝你的竹叶青酒?”长鱼酒把玩着那盏精致的酒樽,用冰冷的语气问道。
“嗯,是啊,不可以吗?”面前的人应得十分爽快,反倒让长鱼酒心下微微错愕。
“显而易见,这并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不过……还是多谢阁下招待了。”长鱼酒微勾嘴角,轻快地笑道,“这酒樽还不错,挺好看的,喝起酒来心情也畅快。”
吴起笑了,“你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俱酒,怪得要命。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要把那个小丫头带来这里来,我以为你应该很好奇才是。”
小丫头?应该是指桑柔吧,毕竟她年龄不大,人也鬼马,倒是可以称作小丫头的。
长鱼酒果断地摇了摇头。
“不想。喝酒的时候,最好什么也别想,否则会越喝越愁,影响心情,也破坏这美酒的甘醇。”
“哼哼!你这人,真是莫名其妙。我想一般人大概都不会理解你的。”吴起端起酒樽,轻啜一口,咂着嘴细细品味,“不过说实在的,你怎么知道你心中所想一定是愁事呢?指不定是让你越喝越畅快的事呢?”
“可是……能一直装在心里的,往往不都是愁事么?”长鱼酒反问道,“我觉得你应该能理解我才是。”
吴起闻言嗤笑了一声,语气里透着一丝不屑:“看来,那个桑柔在你心里也没这么重要啊,还没我这儿一壶酒来得重要,真是替那小丫头感到不值哟。”
浓烈的竹叶青下肚,如火一般灼烧着人的心肺,长鱼酒禁不住赞叹道:“好酒!”
“酒中浮竹叶,杯上写芙蓉。自是好酒。”
“色泽金澄,微微带绿,澄澈透明,香气宜人,香甜适中,柔和爽口,少饮可调和脾脏、疏气养血。醉玉天香的竹叶青果真名不虚传。”
君子如竹,温文尔雅,修身齐家。此地虽无竹,却有酒。
长鱼酒细细体会着酒中韵味,嗅着空气中清新四溢的酒香味,往事如画卷般在他眼前展开。
他自幼便爱喝酒,虽贵为公子却嗜酒成性,用了各种办法却依然难以把酒戒掉。有时常常不顾身份,拉上一帮酒肉朋友席地而坐,喝酒,漫无边际地谈天说地,然后喝酒,一杯一杯地喝,喝到酩酊大醉,喝到酒阑人散,喝到父王冲进殿把他臭骂一顿。
你可是未来的一国之君!瞧瞧你现在这模样,整天跟这些没出息的家伙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就算现在的晋国已经式微……不,正因为晋国已然式微,你才更要发奋图强求取进步。只有这样,有朝一日你才能挽回晋国的颓势,让重耳的后人重新抬头做人……
他恨父王,自己不思进取,却将全部的宝都押在了下一代身上。
后来,他有了落瑛,便不再跟那些家伙混在一起了,却仍是每日喝着酒,听落瑛吹笛、吹箫、弹琴、跳舞、唱曲儿,直到喝醉了,喝得酩酊大醉,落瑛便扶他上床歇息,打一盆热水替他擦身……
似水流年的日子一天天滑过。或许他该珍惜的,那时的他还无需面对自己的命运,那时的落瑛还是那么乖巧听话,会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即便受了委屈也从不哭闹申辩,只是一个人静静对着窗外,看暮色西沉,等待新一天的来临。
可是直到那一年,一切都变了,仿佛从高高的云巅一下坠入不见底的深渊。一切都化为了梦幻泡影,只得当成久远的往事去回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