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云樗沿震卦位一路前行,向着远处水天交界处而去。晶莹如镜的江水映出他的倒影——一个奔跑着的美少年。
他仿佛奔跑在一面巨大的镜中,自己的脚下还有一个自己,在一个完全相反的空间中奔跑着,不受大地束缚。
渐渐地,倒影开始模糊起来,最终消失不见了。脚下是云海,和头顶上如出一辙的苍茫云海,大片的飘渺烟雾缭绕于周身,恍若仙境一般不真实。
云樗穿梭于白茫茫的烟雾中,试图寻找破阵的方法。既然干流水路是笔直的,那么他相信只要沿直线走,就必定有机会走出去。
可他的打算落空了。在云海之中兜兜转转了将近半个时辰,他依旧找不到出路,大片的雾霭遮蔽了他的双眼,令他一时无所适从。
跑了那么久,也累了。于是他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边歇息边思考着破阵之法。然而他并未发现,周身大片雾霭正悄无声息地聚拢过来,形成一个弧形包围圈将他圈在中央。
“嗖——”
一道黑影轻捷地闪过。
“谁?”云樗警觉地四处张望着。
“嗖——”
又是一道黑影掠过。这回云樗看清楚了,是一道人形轮廓的影子。
云樗脊背上登时冒出了冷汗,汗水浸湿他的衣襟,令得他后背一阵微凉。
他深吸一口气,尽力压制住内心的恐惧,朗声高喝道:“什么人装神弄鬼!给我出来!”
嘹亮的声音引起空间一阵波动,层层虚空不住晃动着,产生圈圈波纹。无人应答,唯有自己的回音在空间中反复回响,余音不绝于耳,仿佛周身围了一圈反射音波的镜子,我将声音反射给你,你再返还给我,如此往复。
“嗖嗖——”
朦朦胧胧的云层中,一道道黑影在空中浮动着,在飘忽的云气中往来穿梭着,发出老人般怪异的笑声。
这不正是云樗先前在水里听到的那种声音?
笑声断断续续,中间夹杂着令人费解的歌声、小孩子的哭声,各种声音一同响起,在半空交织缠绕,编织出一张无形的音域之网。
“什么人,出来!”云樗猛地一甩衣襟,碧绿香草暴掠而出,洞穿云气,狠狠轰击在一处虚空上。
“轰——”
空间剧烈地震颤着,似乎即将破碎岌岌可危。耳边的声音陡然流露出恐惧之情,一个个颤抖着,发出若有若无的轻微啜泣声。
“喂……你们别哭啊……”云樗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告诉我怎么出去……我,我就不惹你们哭了……”
似是听懂了云樗的话,那些声音立即停止了啜泣。于是偌大一个空间又重归于死寂。
云樗这回纳闷了。难不成那些声音能听懂他的话?那他是不是也可以向它们套出破阵的法子?
“喂!你们听得见吗?”云樗试探性地开口询问,却没有得到回应。
“我……我不小心被困在这里,出不去了,你们能告诉我如何破解这个阵法吗?”云樗尝试着与它们交流,然而依旧没有收到任何回答。
仿佛事先约定过似的,所有的声音都极有默契地三缄其口,没有哭声,没有笑声,唯有一片死寂。
“我知道你们在听!帮帮我,好吗?”云樗继续尝试着与它们交流,“我没有恶意,只是无意中……”
“轰——”
一道惊雷猝不及防地落在脚下,带着滔天的巨大能量,“劈啪”一声炸开,整座空间为之震动。金色电光遮天蔽日,宛若一条黄金浇铸的真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浩浩荡荡冲向云樗。
云樗出于本能地向上跃起,一个燕子回翔灵巧地闪避过去。他的身子本就轻盈,再加之这云海幻阵的奇异作用,整个人轻得竟能在虚空中自如穿梭。
还没等他双脚落地,第二道惊雷又转瞬而至。金色龙影闪着狰狞而贪婪的光芒,似乎要将空间中的万物吞入腹中。
云樗连忙将身子一侧,险险躲过了第二次袭击。
仓惶间,第三、第四道惊雷又从脚下窜起,灵蛇一般扭动身躯,行动猛然迅捷。一道道惊雷吐着死亡的芯子轰向云樗,其速度之快、数量之密集令人头皮发麻。
见此情此景,云樗不由心下大骇。在死亡的胁迫下,他将毕生的速度发挥到了极致,在虚空穿梭间一身化出千万条虚影,而后又重新凝聚于一处,如幻影般不断疾速移动变化着,速度快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雷电开始不断地变化着光彩——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色彩轮换交替着一齐袭向云樗,光芒交错间整座空间被映得光怪陆离。
“咻!”
碧绿的江蓠从天而降,在半空中打着转儿,随即迅速归聚一处,摆出玄奥宏大的阵仗。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云樗急速念动口诀,嘴唇翕动间语速飞快。
接到了主人的指令,江蓠草一束接一束联结起来,在云樗的东西南北各个方位构起一道密不透风的防御墙。
“轰——”
雷电狠狠地轰击在防御墙上,脆弱的香草层层破碎,但很快又有新的香草填补上来,抵挡新一轮的进攻。
“大道衍化,周流不息!”
随着云樗手势的变化,防御墙随之迅速变幻形状,顽强抵御来自四面八方的雷电轰击。
“咻咻!”
江蓠草不断变化着位置,极速移动中带出一片片碧色光影。雷电、青光,两种光芒宛若两轮骄阳当空而照,璀璨的光芒耀人双目,强悍的能量流如山洪爆发般喷薄而出。整座空间剧烈地震荡着,形成一圈圈颤动的能量涟漪。
该怎么办?
云樗一边灵巧地躲避着,一边思考着对策。再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即便这片空间对人有奇异的作用力,可他的体力总还有耗尽的一刻,他总会有体力不支的时候,到那时他又该如何是好?
他感觉自己越来越疲倦,身子越来越虚乏,渐渐地有些支撑不住了。身子骨越来越飘忽,仿佛要飞升而去了,被卷入天宇茫茫洪荒之流。难道……体力已经到达极限了吗?
他忽然忆起那日在鲵桓沉渊,一样地体力透支,一样地处于困境。然而不同的是,那时希望就摆在眼前,只要他再用力一点就可以够得到目标。
而现在呢?
他连自己眼下身处何方都不知。
他是困顿的,意识是模糊的,处境是绝望的,死亡在向他招手,他正在做无谓的挣扎。
视线变得迷蒙起来,眼前有微雨流过,透过晶莹的雨滴,七种色彩杂乱无章地流动着,仿佛泼墨般倾泻而下,他不由有些眩晕起来。
“天黑,雨落,街边空无人……”
恍然间他听见一个空灵纯净的声音,在哼唱一首熟悉的歌谣。
“天黑,雨落,街边空无人,宝宝乖乖睡……”
谁在唱摇篮曲?谁又是那个襁褓中的乳儿?
是谁,一点一点唤起他心底的渴望?
“天黑,天黑……”
“啊——”云樗痛苦地捂住耳朵,然而他显然低估了这魔音的穿透力。
“小樗,小樗……”
一个沧桑的声音从云海另一端传来,带着历史的尘封与寂寥,簌簌抖落一身灰尘。
“师傅?师傅你在吗!”云樗迷迷糊糊间大声叫唤道,“师傅!救救小樗!”
“有物混成,寂兮寥兮,先天地生,周行而不怠,可以为万母……”
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中间夹杂着刺耳的雷声,“寂兮寥兮,寂兮寥兮……”
“不!你不是师傅,你是谁?”云樗此刻早已方寸大乱,不辨南北,他手脚在半空无力地挣扎着,拼命想要抓住些什么。
可惜,空间是虚无的,云气是飘忽的,声音是无形的,整座空间都是虚幻的,没有一样实在的东西可以给他抓。
苍老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个少年的稚嫩声音:“刺人的荆棘啊,别挡住了我的路。快快转个弯儿,别扎伤了我的脚。”
这不正是……他自己的声音吗?
云樗登时冷汗具下。一切都显得如此古怪,难道是他自己在唱歌吗?如果真是他,那眼下的自己又是什么?是和这个虚空一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吗?
清亮的歌声还在继续:“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他在唱些什么?
云樗认真地聆听了许久,却发现他一句也听不懂。还没等他琢磨透其中的意味,那口哨般飘渺清亮的声音已然消失在了天际,无影无踪。
“大化流衍,一息不停。飞鸟之影,莫见其移。子在川上叹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草木摇落之悲,所遇之物皆无故……”
低沉悦耳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仿佛耳语般亲昵,又透出莫名的疏离感,三分悲怆,七分寂寥。
“曲生!曲生!”云樗痛苦地捂着头,不知所措,那个低沉悦耳的声音在他脑中不住徘徊着,仿佛有魔力似的挥之不去,“不,你不是!你不是曲生!”
“草木摇落之悲,所遇之物皆无故……”
草木摇落?所遇之物……无故?
曲生!你在哪里?告诉我,我现在该如何是好……
“我该怎么办——”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声疾呼。
霎时间,所有的声音一齐响起,空灵纯净的摇篮曲,稚嫩清亮的童谣,沧桑厚重的悲叹声,低沉悦耳的呢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