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都死了……全部都死了……
那一刻,长鱼酒只觉得天旋地转,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压断了他最后一丝理智。琴弦断,琴声永绝。楚宫崩裂,风雨交加,玉璧沉入血海,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
当繁华盛宴即将行至尽头,一个人该如何将自己从离别的畏惧中抽离出来,又该如何重新投身于宴席的欢乐氛围之中?一个人究竟该如何自处,才能在死亡与遗失面前从容轻漫,没有大喜大悲的情绪激荡,只是略略地仓惶一下,然后继续前行?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难道,这就是大宗师的真谛所在吗?
原来大宗师并不仅仅只是一种血脉力量,这短短三个字背后所承载的,是一种超越凡俗的意志力,一种遗忘自身躯体,投身于茫茫大道,将自己融入天地万物中去的生存本能。
头脑一片混沌之际,长鱼酒忽然想起了阴晋战场上英勇无畏的士兵。因为他们忘却了自身的安危,将生与死抛至脑后,因而获得了难以想象的非凡勇气。他们也曾畏惧死亡,畏惧一世无名而终,但畏惧过后,他们仍旧义无反顾地投身于千军万马之中,投入到刀剑无眼的战争之中,就好比问道之人忘记自身躯体的局限,义无反顾地投身茫茫天道,而他们由此生出一股信念的力量,并凭借这非凡的信念之力勇往直前。这,才是大宗师的最终意义。
“清风明月之下,有人半夜偷山,这该是种多么强大的力量。”时至今日,吴起虽已逝去,但他说过的话却依旧在长鱼酒耳畔回响不绝,“这力量能让相濡以沫的鱼儿放弃彼此,相忘于江湖,能够让仲尼意识到自己是梦中的执迷者,固守着礼教的束缚不得逍遥自在,这种力量名叫大宗师……”
吴起……吴起……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不该被记起……
在那一刻,长鱼酒脑海中似乎响起了清脆的一声,弦断之音。
申不害同样在审视着支离无竟。他们两人每一回的碰面,似乎都会在世间引起一阵不小的轰动。这一次似乎也不例外。
众人不由屏气凝神,紧张的目光一齐投向祭场上静静对峙的两人。
支离无竟叹了口气,率先打破了沉默,“三百年了……你们法家终究还是不愿放弃么……”
“你们道家又何尝甘愿放弃呢?”申不害讥笑着反驳道。
“是啊。”支离无竟轻声笑道,“道家从未停止过追寻大宗师的脚步,从唐虞这一代起,绵延三百年的追寻宗师之路就未曾停下过脚步。”
“直到公子重耳?”
支离无竟轻轻地点了点头,雪色纱幔在天穹下泛出柔和的光晕,仿佛东皇太一显灵降世,众人见此景象皆不由心下暗叹。
“三百年前,因为一段爱恨纠葛,重耳的结发妻子季隗以毕生修为发出封印血咒,封印了姬氏重耳一族血脉中蕴含的宗师之力。而在随之而来的漫长三百年间,大宗师骤然销声匿迹,消失得一干二净、毫无痕迹,再也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过。我们甚至都以为大宗师已经死了,但事实上它一直都在。”
“一个满怀嫉妒的女人以毕生怨念发出的血咒,想要冲破可绝非易事。”申不害冷笑,“不过事情总有例外,不是吗?”
“毕生的怨念?”
不知怎么的,云樗忽然就忆起了湘夫人遗留在湘江中的那缕残念,或者说连残念的算不上,只是偶然她偶然路过湘江,留下的几分心迹。一个女子以毕生之力凝结而成的血咒,他能够想象那是多么恐怖而强悍的力量。
“是啊,比如像现在这种情况。”支离无竟面色凝重地望着异化的长鱼酒,凛冽朔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袖中,飘飘如仙,“季隗的血咒已经彻底失效了,如我所料,宗师之力即将暴走,一旦失去控制,极有可能流毒世间,波及无辜黎民百姓。”
他忽然转过身,对着身侧一处虚空道,“还不出来?你的好徒儿遇上麻烦了。”
云樗连忙将目光投向那处虚空。那里竟然还有一个人?
在一众目光的注视下,端木赐缓缓从虚空中显出身形。“老顽童”的脸上早已没了初见时的轻松和狡诈,而是被一种凝重乃至恐惧的神色所取代。
“酒儿,我的小酒儿……”他惨白的双唇微微颤动着,目光里流露出凝重乃至茫然。
“难道……难道是重耳的幽魂降世?”他轻声喃喃自语。
申不害显得兴致盎然。
祭场上很安静,安静到了极点。人们无不屏住呼吸一言不发,唯恐打扰到了场上对峙胶着的三人
支离无竟注视着不断异化的长鱼酒,继而轻声道:“三百年前,重耳凭借超越凡俗的宗师之力,颠沛流离四十多年,辗转于天下列国之间寻求帮助,终于在各国诸侯的帮助下返回晋国,清剿叛乱继承先王衣钵,乃至最终跻身五霸之流。然而重耳毕竟懂得如何使用这力量,然而这一次,力量却完全不受控制。”
申不害听得此言,嘴角骤然勾起冰冷的弧度,“既然不受他的控制,就说明这力量处于无主的状态,那我便也有机会驯化它为我所用。”
话音未落,他已飞身跃起,以雷霆之速向长鱼酒掠去。
云樗大叫一声:“不要!”
“快阻止他!”支离无竟和端木赐同一时间跃起。
“大宗师,这力量是我的了!”申不害双目中闪过贪婪而狰狞的光。他已经伸出了鹰爪。
“申不害,你快住手!”支离无竟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
然而一切还是晚了。申不害锐利的鹰爪已快若闪电地抓向了长鱼酒的咽喉,鹰爪上蕴含的磅礴内力如山洪般倾泻而出,铺天盖地地压向长鱼酒妖化的身躯。
受到申不害强大的内力震慑,此刻长鱼酒只觉得压抑无比。他的意识虽已完全趋于模糊,但他的五感依旧打开,他的知觉依旧无比清晰地存在着。
压抑!除了压抑还是压抑!
这一刻,耳边一片寂静,静到极点,整座天宇仿佛轰然倒塌,压在他的双肩之上,由他背负而起。但他知道自己根本支撑不了多久,很快天与地又将融为一个整体,而一切将回复到那个混沌苍茫的纪元。一片虚无,什么都没有。
他长久以来一直处于这样一种压抑的状态里,从小到大向来如此:父王的期许,国君的重担,母妃的失宠,对韩落瑛的亏欠,来自韩赵魏三家的威胁,波谲云诡的宫廷斗争,随时降临的死亡,失去亲人爱人的痛苦,从高空坠落的恐惧,独自踏上征程的孤寂,以及宗师血脉所带来的折磨。
这一刻,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压抑,压抑到了一个人所能承受的身心极限,比郢都城上空凝聚不散的阴云还要令人压抑。
他再也不想背负这样的压抑沉重!一刻都不想再背负!他要甩掉这一切,从此轻盈自在无拘无束,他想要重新生活。
刹那间,长鱼酒妖邪的双目陡然睁开。
那双眼睛俨然已异化了一大半,血色瞳孔占据大半壁江山,而他属于人的那两个黑色瞳孔已经被挤得蜷缩到了角落,几乎失去了全部的生存空间。
在他睁开双眼的那一刻,他的一双血色瞳仁陡然盛放出耀眼的精光,远远看去只觉妖异无比,仿佛魔魅降世,屠尽众生,令人不敢逼视。
“糟糕!宗师之力不受控制了!”支离无竟和端木赐转瞬间已掠至长鱼酒身侧。
“你这蠢老头,瞧瞧你干的好事!”端木赐气得胡子直翘,“要是我的徒儿今日有半分差池,我端木赐跟你没完!”
“轰隆——”
霎时间地动山摇,天地昏乱,日月星辰黯淡无光,脚下的大地在剧烈地震颤,那是一个人绝望压抑到了极点后发出的嘶声呐喊。
长鱼酒背上的双翅已经张开,但翅膀尚未完全长好,仅有残破的小半截在寒风中飘摇。倘若申不害没有对他的异化进行干预性刺激,他体内的宗师之力只怕也不会这么快失去控制。然而眼下,说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长鱼酒脊背上一双残翅变得血红,一条条细密的血丝如蛛网般遍布于残翅表面,远远看去就好像残翅上染了血一般,恐怖而诡异。
“曲生……曲生……”云樗紧紧地绞住了衣袍,“曲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地间狂风乍起,凛冽阴风如羊角般盘旋直上,风势转瞬间变得无比迅猛,将荒原上的沙砾尽数刮起。
云樗艰难地举起衣袖,试图挡住迎面吹来的飞沙走石。天地间霎时昏暗无光,一片黑暗阴郁之中唯有“呼呼”的风在耳畔狂欢作乐。随着风势愈来愈猛烈,长鱼酒一双残翅慢慢开始扇动起来,隐隐竟有大鹏鸟振翅腾飞之意。
云樗惊愕得全然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