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大牢并非漆黑一片,清冷月光透过铁栅栏,斑斑驳驳投落在茅草地上,荡漾开一片柔和明亮的清辉。黑暗中都是细微的月光在舞动跳跃。
在月光的掩映下,长鱼酒二人能清楚看见来人的面庞。云樗的问题根本就是多余的,因为那双幽深的眼眸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得每每忆起就觉心口一阵疼痛,那是他们由于轻信而付出的惨烈代价。
吴起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牢房外头。他慵懒地倚靠在铁栅栏上,神情悠闲安逸,嘴角噙着一抹玩世不恭的笑。似乎于他而言,人世间的一切都不过是场儿戏——葬礼是儿戏,战阵是儿戏,友情是儿戏,女人是儿戏,郢都的祭天大典当然也会是一场儿戏。
“偷听别人谈话,这就是你最大的能耐吗?”长鱼酒毫不留情地讥讽道。
“你们是我的囚犯,囚犯是不该有任何秘密的,知道么?”吴起淡淡一笑,面上波澜不惊,“能把你们困死在这里动弹不得,这就是我的能耐。”
“能在荒郊野岭里搭建这么高的一座祭台,也是你的能耐?”云樗反问道。
“不错。但这个地方,马上就不是什么不知名的荒郊野岭了,我大楚万世基业由此而始,芈氏的光辉发祥于此而照耀天下列国,这将是一个具有纪念意义的地方,被我们的后人世世代代铭记于心,一代代口口相传下去。”
“纪念意义?”云樗嗤笑着又重复了一遍,仿佛那是什么天大的笑话,“诸侯擅自举办祭天大典,是逆天而行之举,老天不会接受你的献祭,更不会助楚王称霸诸侯!”
吴起又笑了,笑云樗的幼稚,笑云樗的无厘头,“老天?接不接受献祭,老天说了不算数,得我吴起说了算!天又如何?天已沉默了这么多年,呛人的战火到现在还没有个尽头。天既然不说话,那自然就由我吴起来说!”
长鱼酒叹息着摇了摇头,“只可惜,即便你说了,把你全部的野心、抱负、宏图大业统统说出口,却也未必真能作得了数。你势必将要面临许许多多反对的声音,而这些声音会一次次阻挠你前行的脚步,想方设法盖过你的说话声。”
吴起点头,“是。”
长鱼酒又道:“也许我也会是其中之一。”
吴起仍旧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长鱼酒讥讽一笑,“既然知道,你还敢继续胡来,行这逆反天理的不义之举?”
吴起不在乎地耸了耸肩,面上是一贯的云淡风轻,“这就是我的能耐,你现在该知道了吧?”
“不,你根本不明白!你这次的疯狂冒险,极有可能赔上泱泱大楚数万条无辜性命!”长鱼酒义正言辞地警告他道,“我这么说并非危言耸听,你若真能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现在就应该立刻收手!”
云樗也道:“是啊,你逆天而行,是要受老天诅咒的!到时候天打雷劈五雷轰顶,小心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退回去吧,趁一切都还来得及,还是赶紧收手吧。”长鱼酒劝道,“等事情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再想去挽回,到那时可就迟喽!”
他极富耐心地一遍遍劝阻吴起,就仿佛在劝诫一位认识多年的老朋友,全心全意地为对方考虑。
吴起隔着冰冷的铁栅栏静静注视着他,就好像在看一位多年未见的老朋友,目光里闪动着不知名的情绪,好似冰冷月光在他眼中跳动。
他忽然笑了,笑得比月光还冰冷,冷酷而决绝。
“来不及了。剑已出鞘,就要染血。不杀别人,就杀自己。这一场祭天大典注定要流血,流的是他人的血,也是我自己的血,但无论如何,我都要痛痛快快地赌一把!”
“用你自己的血去赌,你不觉得这代价高昂了些吗?”长鱼酒针锋相对地反驳道。
吴起摇头,“不高昂,绝对不高昂。不仅不高昂,反倒很划算。我吴起原本就是贱命一条,没了就没了。用我的血替楚国赌一个天下,划算得很!”
“不,你不能去!”云樗拼命地摇头道,“求求你,放弃吧,大家好好活着有什么不好,为什么非要整些乱子出来才太平?”
可是云樗不知道,在这世上,有的人生来就不愿好好活着,他们本就是为制造乱子而生的。而吴起,恰恰就属于这类人。
云樗还想说什么,却被长鱼酒制止了。云樗转过头看着长鱼酒,目光里有种深切的悲伤,长鱼酒对着他轻摇了摇头。
剑已出鞘,来不及了。他鞘里那柄法者之剑锋利而冰冷,却是一把会反噬主人的要命的剑,若是无法驾驭,就势必要自尝苦果。当一个人握起这柄剑的时候,他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前进就杀别人,后退就杀自己,只有这两种选择。吴起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隔着厚厚的冰冷铁栏,吴起对云樗轻浮一笑,用戏谑的口吻道:“怎么,小神仙,怕哥哥丢了性命不成?放心吧,你哥哥我平日里也不是吃素的,鹿死谁手,还真讲不定呢。”
“谁稀罕你的命?”云樗赌气地背过身去,再不看他一眼,“像你这种背叛朋友不讲信用的人,还是早早死了的好!免得见到你再让我难受!”
“我这么做,不过是给你们一个教训,让你们记住到底什么样的人值得结交,什么样的人不值得结交。”吴起冷哼一声,似乎根本没把云樗的话放在心上,“儒、法、道三家本就水火不相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虽早年师从儒家曾参,却早已不再是儒家的人。如今的我乃申不害座下第二使臣,法家的主张我自是要贯彻到底。”
“法家的主张?”长鱼酒讥笑道,“你们法家的治国主张就是举办祭天大典,触犯鬼神大忌?儒、道两家致力于济世,法家却执着于毁世,多么可笑又无趣的主张!”
吴起嗤笑了一声,道:“你说得不错,俱酒,儒、道的治国主张皆是济世良方,而我法家的主张,却是一把杀人的利剑。这把剑随时随地都架在你我的脖颈上,只要天下这座巨大的杆秤有毫厘偏斜,就势必会有人流血。”
他提到“流血”二字时的神情,就好像在说“流水”那般轻松随意,眼底尽是漫不经心的疏离冷漠。大概是把人世间所有的失意苦痛都品尝了一遍,这才会显得如此漫不经心吧。
“儒道争鸣,不过是唇枪舌剑的鬼蜮伎俩,而我法家却是要豁出性命来实践,流出血来祭奠。”
长鱼酒闻言忽然沉默了。这一刻,他想起了公子慎,那个以身殉剑的男人,寻剑山庄的主人。他以生命的代价换得了有关一把剑的秘密,这究竟值不值得呢?吴起与公子慎,他们显然是一类人,都是不要命的疯子,而这种人通常最要命。
见长鱼酒沉默了,云樗也跟着沉默。
片刻后,长鱼酒问道:“你今夜来此探视,难道仅仅就是为了向我们解释你自己?”
“当然不是,我从来没有向别人解释自己的必要。我今日来此,不过就是单纯地想看看你,大宗师。”
又一次听见这个熟悉的称谓,长鱼酒冷不丁抬起头来,锐利的目光冷电般射向吴起。
“大宗师到底是什么?我的身体里,为何会蕴藏所谓的宗师之力?”
沉默许久的云樗忽然抬起头来,失神般地喃喃吟诵道:“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这句话的意思是,两条鱼与其相互扶持艰难生存,不如好聚好散,回到江湖之中忘记彼此,重新生活。这是道家非常经典的故事,重在一个‘忘’字。”
“不错。”吴起接口道,“大宗师秘密的关键,就在于那一个‘忘’字。大悲,大忘,大江湖,大宗师。所谓大宗师,说到底就是一个‘忘’字,忘掉自己具有局限性的躯体,就能够如天地般宏大宽阔,忘掉自己有限的寿命,就能活得比天地岁月还漫长。”
长鱼酒听得有些糊涂了。
“我不明白。”他摇头道。
吴起道:“你最终会明白的,这个有关大宗师的故事。”
“有关大宗师的故事?”这一回,连云樗都听糊涂了,“是指我刚才说的那两条鱼的故事吗?”
“不。”吴起摇了摇头,又看向长鱼酒,“是你的故事。这个故事自打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了,自从你我相遇于鲵桓沉渊,鲲鹏扶摇直上的那一刻,这个名为大宗师的故事就已经开始了。而一旦故事开始,就绝没有回头的道理。”
“鲲鹏扶摇直上……”长鱼酒和云樗记忆又回到韩国屯留的山谷中。春末夏初,日光明媚而柔和,天地万籁生机盎然,两个本不该有任何交集的年轻人在这里意外相遇,一个从杀机四伏的晋王宫逃出来,在外流浪奔走多年,一个从百无聊赖的姑射山逃出来,对山下的一切尚保有一份新鲜的好奇感。
“当时我就感觉,那鲲鹏于冥冥之中对我有种牵引力。”长鱼酒细细回忆道,“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就好像全身的血液五脏六腑都要被它吸过去了。”
“就是因为这股无形而奇异的吸引力,才令得我们逃过一劫。”云樗道,“不然我俩早在屯留,就被你和那个什么韩玘给‘喀嚓’了,哪还有后面的故事?”
“你能够感知到这股强大的牵引力,是因为在鲲鹏的体内同样蕴含了宗师血脉,它嗅到了你的气息,两股血脉相合,自然会相互牵引。当你受它的牵引之时,它同样在受你的牵引,这确实是件奇异的事。”吴起道。
云樗禁不住又问:“鲲鹏的体内为什么会有这宗师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