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沉璧天下》
和氏之璧,不饰五彩。——《韩非子解老》
楚宫。
兰膏明烛,风灯摇曳。幽暗的壁上插翠羽,翡翠和明烛错落有致地镶嵌在烛台上,交相辉映光芒齐放。五色珠帘垂于殿中,上面联结着璀璨玉璜,莫名刺眼。芳香的膏烛一闪一灭,映照着阶上美人姣好的脸庞。
修长的蛾眉下转动双眸,秋波频传闪闪发亮,肤如凝脂娇容可人,顾盼生辉意态缠绵。八队侍女的环绕下,楚厉王慵懒斜卧在王位上,一条腿肆意踩在座上。
美人殷切地娇笑着,替他斟酒捶背。楚厉王端起酒樽一饮而尽,又将美人揽入怀中,尽情欢歌享乐。
当卞和迈进大殿的那一刻,他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奢靡景象。美人银铃般的笑声自阶上传来,听得人一阵心神荡漾。卞和定了定神,将手移到腰间的囊袋,紧紧按住。
囊袋里装了一块璞玉。未经雕琢的玉藏匿于乱石之中,很难被辨别。但当它全部的美被领略到的一瞬间,你会发现它根本就不同。那样的美,是刚出生的婴孩的纯洁无暇,纯粹得不掺一丝杂质,是绰约处子的冰清玉洁,纯洁得不染世垢。只有你真正领略到它的美,才会为之疯狂。
当卞和将手用力按在玉上时,他的内心忽然平静了下来。他所怀揣的这块玉,会是他前行的一切勇气,也是他生命的全部希望。
他迈开了脚步。破靴踏在白玉铺成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在寂静大殿里一下一下地回响,叩击着所有人的心弦。
地面光洁得近乎透明,卞和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影。地面上的那个人,做着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动作,神情安然自若,一只手紧紧按在腰间。
卞和忽然觉得自己没那么孤独了,至少还有人在做和他一样的事。
“草民卞和,叩见大王。”他恭敬地跪伏在阶下,叩首,行礼。
楚厉王慢悠悠地转过身,放下酒樽。
“你,就是那个卞和?”他捋着胡须,漫不经心地问道。
卞和恭敬地答道:“正是。”
楚厉王点了点头:“哦。你有什么稀奇玩意儿要给寡人看?”
这一刻,卞和忽然感到一阵异常的激动。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取下囊袋的手抖得没那么厉害。
“启禀大王,草民郢都人,平生以琢玉为业,七日前与友人游历荆山,见有凤凰栖落于山中古松上,奇之,遂驻足。常言道,凤凰不落无宝之地,吾与友人果得此璞玉于松根。”
他慢慢地从囊袋中将璞玉取了出来,小心用双手捧着,高举过头顶。黑色的“外衣”,粗而大的沙粒,没有一丝光泽。乍看之下,不过是块稀疏平常的石头。
阶上的美人顿时一阵嬉笑。
“这哪是璞玉啊?这么粗糙,连光泽都没有!”
“要我说啊,这分明就是块破石头。”
“嘻嘻,你们瞧这人,好大的胆子,竟然拿一块破石头来蒙骗大王,该当何罪!”
楚厉王冷冷地瞪了一眼,美人们纷纷识相地住了嘴,但美目中依旧掩饰不住轻蔑之意。
白玉阶下,卞和接着又道:“回大王,草民以琢玉为业,平素阅玉无数,却未曾见得此等上品。通体灵光,白净无暇,隐于深山草木之间,汲日月秋雨之光华,集天地精气于一身,乃是稀世珍品,不可多得,还请大王明鉴,令此璧得以显扬于世,为人所知。”
这么好的玉,若是养在深闺,终年人迹罕至,谁又知道她曾到过这个世上?谁知道她曾经存在过?原来,人都是不甘心的。
“这玩意儿究竟值不值你口中的价,不是寡人说了算,也不是她们说了算。”楚厉王指向伺候他的美人们,美人娇笑着往他的樽中斟酒。
“而是要行家说了算。”楚厉王挥了挥手,“公玉先生!”
“臣在。”公玉觳早已在阶下恭候多时。他闻声走上前去,恭敬地向楚厉王行礼。
“公玉先生乃是寡人宫中最好的琢玉师,他的眼光,一向都不会错。”楚厉王向卞和简短地介绍道。
卞和向公玉觳深深行了一礼。
公玉觳微微颔首,接过他递来的玉石细细端详。楚厉王和他的美人们都好奇地伸长脖子,等着公玉觳揭晓答案。
但此刻更为紧张的无疑是卞和,他的命运就栓在面前这位宫廷琢玉师手中。公玉觳轻轻吐出的任何一个字眼,旦夕之间就能将他推上命运的山巅,或是令他坠入无边的黑暗深渊。这一刻,卞和感觉时间格外漫长难熬。
他本可以将这块璞玉带回家,藏起来供起来,然后继续做他的琢玉师,继续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庶民小卒,可他绝不甘心平庸一生。他相信命运让他在某个时刻遇见这块玉,绝非偶然。这将是他改变命运的一个契机,无论如何,他想赌一把!
公玉觳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玉石,眉头微蹙,时不时用指关节敲击石头的外壳,又将耳朵贴上去,聆听里面传来的回声。他不能剖开石头察看里面的情况,因为那样很可能会破坏一块绝世珍宝,于是他只得以这种方式进行辨别。
时间久得就连看戏的楚厉王和他的美人们都等不下去了。
“怎么样了,公玉先生?”
卞和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寂静的大殿里,他屏气凝神,烛火在他鼻翼轻轻颤动。
公玉觳摇了摇头,发出一串悠长的叹息,“启禀大王,这确实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没什么珍贵的。”
卞和的心沉了下去,沉到了无底的黑暗深渊。
美人们发出一串刺耳的讥笑。
“我就说嘛!这分明是块破石头,怎么可能是块玉呢?”
“这个傻子还说是稀世珍品呢,岂非把咱们大王当傻子糊弄?”
“就是就是!”
楚厉王的脸上有了愠色,“公玉先生所言当真?”
公玉觳瞟了一眼旁边僵立的卞和,垂头对楚厉王道:“启禀大王,千真万确,这确实只是一块石头而已。”
楚厉王的眼中陡然迸射出凌厉寒光。
“大胆卞和,竟敢拿一块破石头糊弄寡人!来人啊,拖下去!刖刑伺候!”
卞和的神色十分平静,平静得出奇,平静到木然,似乎对这样的结局早就有所预料。但,他是绝不会甘心的!
两名侍卫上前,一人一边将他架了下去。前方等待他的,是惨绝人寰的刖刑。
卞和默默低头,注视着脚下被擦得光洁明净的白玉地面。那里有一个和他一般愚蠢的人,即将遭受和他一样的命运。他忽然觉得没那么孤单了。
“大王喝口酒消消气,不过是个傻子罢了,犯不着为他发这么大火。”美人娇笑着,将晶莹的酒樽递到楚厉王嘴边。楚厉王顺势喝了下去。
“还是我的美人儿贴心。”他大笑着,将美人揽入怀中。
楚厉王和美人的欢声笑语逐渐远去,“轰”地一声,朱红色的宫门重重关上。卞和被带到一条幽深不见天日的狭小巷子里,那里住着最次一等的宫人。
老宫婢浑浊的双眼,患了病的宫人绝望地望天等死。他们早已不再对苍天对命运抱有任何祈愿幻想。这条巷子如此阴暗,以至于一切恶性在这里都能隐形。谁又能想到,这条小巷也是繁华楚宫的一部分?而且,是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两旁的宫人向卞和投来怜悯的目光,他们自己本该受到怜悯,现在却又来怜悯别人。
卞和被按在了地上,左腿高高抬起,用粗麻绳固定在一根血迹斑驳的木桩上。
巷子里的人全部都围了过来。每逢发生这样的事,他们总会第一时间围过来,就像参加某种仪式盛典般热闹隆重。
刺眼的刀光在眼前闪烁。不知何时,他的身边已然多了一名手提刀锯的宫人。
刀锯磨得很锋利,巨大的刀刃在黑暗中闪着幽寒森冷的光。在那一瞬,卞和想起了集市里待宰的猪牛羊,当它们看到屠刀的那一刻,心中是否也会被恐惧填充?但它们毕竟只是畜生而已。
他又想到那崇高的献祭仪式,活人为祈求神灵庇佑而献出他的心脏和全身的血。当献祭者被推上祭坛的那一刻,大概是跟他现在差不多的景象吧。
黑暗中,卞和的心在剧烈跳动。他只是一名琢玉师,毕竟他也是会害怕的。于是他闭上眼,不再理会那刀。
一阵尖锐的呼啸声后,刀锯重重地砸落在木桩上,伴随着骨头碎裂的巨响声。卞和痛得几乎晕了过去。
汗水不断从他的额头淌下,挂在鼻尖上,挂在眼角上。一种粘稠而冰冷的液体顺着他的小腿一直流,流到大腿处。卞和已不知道该如何呼吸了,但不用闻也知道那是血,是他自己的血。
酷刑远没有结束,行刑的宫人旋即又砸下第二刀,就像砍柴那样奋力而肆意。卞和再也忍不住了,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昏了过去,昏迷前还依稀能听见自己骨骼碎裂的惊恐声。
宫人又接连劈下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但卞和已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他像一条死狗般蜷曲在那里,神色仍旧保持着昏迷前的惊怖和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