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记忆最真实,最无法悔改。
现在想来,母亲大抵是不愿他走的吧。
“我不要你光宗耀祖,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
母亲掷地有声的话语伴随那夜的雨声犹然在耳,可他这些年来疲于奔命,一刻都不愿意停下来,或者不敢停下来。他不愿两手空空孑然一身地回到家中,让母亲见着他狼狈的模样。
但与此同时,他又是多么地渴望回家,渴望能回到娘亲身边,睡个踏实安稳的好觉,不会被任何事所惊醒。渴望到发疯。
七年来,这样的情绪不断反复重演,犹如粘人的苍蝇,无论如何也无法驱走,只得任由其一遍遍地折磨自己。
现在,母亲走了。这对他而言,倒像是一种解脱。可他旋即又坠入到了另一个噩梦的深渊。
他再也回不了家了。
他终于再没有家了。
曾参来到此地,见吴起独身一人徘徊彷徨,便趋步走向他。
“你找我?”他问吴起。
吴起默默点了点头。
曾参轻声道:“听说令堂过世了。”
吴起默然。
曾参忽然就笑了,笑得很悲凉,“你这些年来东走西顾,为了将相之位费尽心思,到头来又得到了什么?在你母亲眼中,你依旧什么都不是,因为她对你的记忆,仍然只停留在七年前,那个任性侠气的十六岁少年。”
“什么都不是……”吴起抚摸着粗糙开裂的石墙,轻声呢喃道,“什么都不是,到最后,我依旧什么都不是。”
“其实你母亲是希望你回来的。”曾参道,“不管你做了多大的错事,在外头混得多么窝囊、多么糟糕,她还是希望你回来的。她根本就不在乎任何功名利禄,对于她而言,只要你平平安安活着就好了。你错得太彻底,以至于你将为这个错误付出毕生的代价。”
吴起沉痛地笑了,“是啊,沉痛的代价,一生都不会好过,一生都将在自责与懊悔中度过。”
静默了良久,曾参又问:“不回去奔丧么?”
吴起仍旧摇头:“不回去了,那儿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曾参的脸上有了愠色。
又是一阵煎熬的沉默过后,曾参开口道:“你走吧。儒家没有你这样的弟子,也不需要你这样的弟子。”
吴起愣住了。
曾参的神色很坚决,仿佛万古不化的寒冰,不会再有任何融化的可能。
吴起静默了半响,俯下身去,朝曾参深深作了一揖。
七年了。如今他的身高早就超过了曾参,曾经的少年褪去了青涩稚嫩,被岁月打磨得愈发成熟干练。
“学生今日前来,也正是想同夫子告别的,弟子或许……不会再回来了。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夫子的拳拳教诲之恩,吴起他日倘若青云志得,定当以涌泉相报。”
吴起再拜。
曾参摆摆手,淡笑道:“不必了,老夫什么都不需要你报答,只要别忘了到你娘坟上烧些纸便罢了。”
他看都没看吴起一眼,转身离开了。
“去法家看看吧,那里或许有你想要的东西。”这是曾参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吴起静默地立在风中,望着曾参离去的背影,渐行渐远。随后,他缓缓屈膝跪下,郑重朝着背影磕了一个头。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朗朗读书声从远处的学堂传来,吴起怔怔凝视着那栋楼,脚下愣是一步也挪不动。
沉玉,沉玉……
“大人,大人,不好了!屈、景、昭三家成立了反新政联军,三家家主现已联名上书,要弹劾大人!”
吴起兀自冷笑,“何罪?”
“莫须有之罪。”
“说说看。”
“扰乱国家秩序,为祸社稷百姓,妨碍生产农耕,滥杀无辜子民……还有很多,还要……”
吴起冷笑一声,道:“既是莫须有之罪,君子坦荡荡,又有何患可言?”
“可……只怕大王误信了奸邪之辈的谗言,对大人你有所不利。”
“那就赌一赌喽。”吴起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道:“看看大王是更信任我,还是更信任维护旧制的老顽固们。”
“是。”
两日后。
不出吴起所料,楚王驳回了全部针对他的弹劾。
“啪!”
楚王冷冷将杯盏摔在地上。屈宜臼一干人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楚王冷哼了一声,怒斥道:“国家正是因着汝等老蠹虫在背后作祟,才会如此腐朽破败、停滞不前。今寡人幸得沉玉先生,眼见得救国家于水火之中,熟料尔曹竟屡进谗言、挑拨离间,妄图加害于先生,损国之不足以奉汝之有余!寡人留尔曹何用?”
楚王这一席话,说得阶下三人连连磕头求饶。
“大王恕罪,大王恕罪!臣等也是误信了奸人挑唆,这才做出此等昏聩之事,不会再有下次了!望大王看在臣等祖辈功德的份上,网开一面,放臣等一马!”
楚王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尔等祖辈好歹都是国家的股肱之臣,为国立过赫赫功勋。这回,寡人也不为难你们了,不过你们若是再妄图加害于沉玉先生,寡人绝不会放过你们!”
“谢……谢大王……”
屈宜臼等人连忙俯身拜谢,庆幸自己的劫后余生,随后颤颤巍巍地让家臣扶着出了大殿。
在离开的那一刹那,屈宜臼脸上闪过一丝狰狞怨毒的阴霾。
“大人赌对了。大王此番狠狠教训了那三个奸邪小人,他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吴起似乎早就料到了,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眼中天清地明。
“人生如赌局,押得越大,收益越大。就看……你敢不敢押。”
落雪狱生活的日子艰辛又难熬。一个月内,长鱼酒等人几乎吃完了携带的全部干粮,万般无奈之下开始尝试狱中伙食。
一个月以来,他们遭遇了大大小小不下二十轮蝙蝠攻击,初时几人尚能应付得来,到后来便已疲惫甚至麻木了。在轮番永无止境的应付中,长鱼酒和桑柔均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令他们状态有所下滑。
狭小的牢房里,吸血蝙蝠的尸体早已积了一层又一层。没有人来打扫,尸体的腐臭味弥散在整座落雪狱之中,令人直想作呕。
云樗近来总是嗜睡,有时仅有半天时间是清醒的,余下的时间里都在呼呼大睡。醒着的时候还总说些莫名其妙的怪话,比如“今晚的星星真美”、“墨子是个大骗子”。然而从落雪狱中既望不到星星,墨子也不至于是个大骗子。
长鱼酒三人渐渐觉察到了他的异样。
桑柔紧皱着柳眉,替云樗细细诊脉,“小樗最近是怎么了,刚刚醒来这会儿又睡下了……”
长鱼酒面色凝重地问道:“怎么样?”
“脉象平稳,只是比寻常人的弱些。”
云无心紧张地问道:“会不会是狱里头太冷,染了风寒了?”
“不,绝对不会。”桑柔皱着眉头道,“小樗应该是出了状况。”
她轻轻将云樗的胳膊翻转过来,看了半晌,又展示给长鱼酒和云无心看。只见云樗小臂处的那道咬痕赫然已结痂,狰狞的黑色疤痕一直横亘半条小臂,看得众人皆是一阵心惊。
“你们瞧那人。”她指了指对面牢房,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正倒挂在房梁上唱歌,他也曾经是盛极一时的江湖名士,在江湖上有很高的声誉,现如今却落得如此哭笑不得的下场,怎教人不唏嘘长叹?
“你们瞧,小樗所表现出来的症状与他们何其相似,如若再发展下去,没准儿就会步他们的后尘。”
长鱼酒蹙眉道:“你是说……那些吸血蝙蝠的牙上含有致幻成分,通过噬咬,将雪狱里的囚犯变成了如今的癫狂状态?”
桑柔严峻地点了点头,道:“不错。不仅含有致幻成分,且其致幻作用异常强烈,如若没能及时处理,便会在体内急剧蔓延扩散。”
“小樗……”云无心无助地抱着她的马头剑,轻声喃喃道,“吸血蝙蝠的毒液是不是已经在他的体内扩散了?”
桑柔点了点头,“不过应该扩散得不多。”
说罢,她从怀里掏出一把银制小刀,小心在云樗身上划了七道口子。血立刻涌了出来,是黑色的血。
受到痛感的刺激,云樗瞬间清醒了过来。
“你做什么?”他警觉地看着桑柔,眼中闪烁着异常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