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间,武卒大军以排山倒海之势压上。同一时刻,阴晋城城门开启,守军将领从城内冲杀而出。弓箭、战车,守城将军调动了城里的全部军备,只求一举击溃秦兵,将这个外来侵略者永远赶出他们的城。
吴起一马当先冲在最前头,手中的长剑沾了血,满脸血污,神情冷酷,仿佛来自地狱的血修罗。
秦军还试图抵抗。
吴起冷笑一声,森冷利剑在前胸一封,一排人马应声倒地,每人脖子上一道血痕。
“挡我去路者,死!”
秦军阵地一片混乱,士兵一个个相互践踏、抱头鼠窜。一时间战鼓惊天动地,天地肃杀,浴血奋战的魏军双眼赤红几近疯狂,仿佛在暗夜中压抑等待许久的猎豹。
矛戈断了,挥剑便上,剑折了,随手操起一样顺手的家伙就杀,血溅到脸上抹都不会抹一下,只顾死死盯着敌人的咽喉。
洞穿!洞穿!直到眼前看不到一个站着的秦兵为止。
“以血祭河山!”
“以血祭河山!”
他们仰天长啸,发出压抑许久的呐喊。
痛快!痛快!
春秋无义战,战争无义,人有义。
在这短短一瞬间内,局势陡然疾转,双方风水互换,胜与败、生与死、成王与败寇、领主与盗寇,功业与耻辱,都不过流光一瞬。好生奇怪!人这一生寒暑几十载,决定命运的往往却只是这些瞬间。
很快,武卒在秦军阵中开出一条血路,吴起与孤之过两军汇合,再加上城内的守军,三放势力联合贯通,局势有如天罗地网,置秦军于孤境,终沦为待宰的羔羊。败局已定。
吴起骑在骏马上,看前方狼狈溃逃的秦军,下巴扬起,嘴角挂着桀骜的冷笑,当真是鲜衣怒马、豪气万丈。
吴起,你真的毫无畏惧吗?
不,我畏惧过,但我毕竟还是成功了,不是吗?
“刀剑无眼,战争无义。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战争的意义,便落在那生生死死的轮回之中。”
他转头看向战场的某一侧,那里曾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席卷过,此刻还残留着一道道狰狞的裂痕。他的神色随即又变得凝重起来。
“一如我所料,新的战争即将开始,天下有大麻烦了……”
“将军!”孤之过快马赶来,满脸喜色,“启禀将军,秦军已经剿灭得差不多了,只是逃了王僇那小子,是末将的失误,请将军责罚!”
“无妨,穷寇莫追。你且去遣人保护长鱼酒和云樗,特别是长鱼酒,他现在很虚弱。”
“回将军,已经派人去了。”
“云樗,云樗……”长鱼酒靠在云樗身上,满身是血,满脸疲惫。
“曲生!你怎么样了?好些了吗?”
“你放心。”
战争尚未结束,周围依旧是兵戎相接的厮杀,尽管胜负已定。长鱼酒挣扎着坐起来,看着那一个个如狼似虎的魏兵,那些平时疯疯癫癫嗜酒成瘾的软蛋,仿佛此生第一次认识他们。
他们也曾想家,也曾厌战,也曾作贱自己。可当他们走上战场,置身于千千万万个自己之间时,竟又英勇无畏地提起了刀,忘记了自己的痛楚,甚至忘记了自己。此时此刻,他们只是一名士兵,是国家的保卫者,回荡在他们脑海中的不过是那一分执念——前进,再前进,守住国家。
这一刻,双亲妻子、家乡月光,统统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守卫者。在国家与自己的家之间,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保的是身后这片乐土,保的是千千万万条性命。那如果最终回去,发现自己的家还是没了怎么办?又该如何面对残破的一切?他们不曾为之恐惧吗?就像恐惧自己刀尖上脆弱的性命一般。
不,他们恐惧,恐惧到麻木,然后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去面对眼前的一切。长鱼酒只觉百感交集,那些士兵如此渺小又弥天弥地,这一刻,他只想与他们同在。
“曲生!你做到了。”云樗激动道,“你打败了那个坏女人!我就知道你一定可以!”
“谢谢你,云樗。”
“谢我做什么?”云樗不解道,“我又没帮上忙。”
长鱼酒摇摇头,神秘一笑:“不,你帮上了,而且帮了大忙。”
“我帮了大忙?”云樗眼睛“噌”地雪亮,“那太好了!比如呢?”
“比如你把我的刀捡回来了,可算是大功一件啊!”
“走开!”云樗赐他一个白眼,把他推开。
“哎哟!”
经过魏军的反复冲杀,秦国五十万大军被打得溃不成军,长达四个多月的西河保卫战终于落下帷幕。秦军溃败而逃,魏军乘胜追击,将丢失的十三个县城全盘收回,直将秦军又赶回西边去了。
吴起以五万人之力击溃秦军五十万人马,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一个将被永远铭刻在史书上的不朽传奇。
战争结束了,阴晋城终于又恢复了平静,只有几个士兵在那里清理着战场。
风沙漫漫,雪落无痕,高耸的城墙静默地立着,仿佛守城的勇士。无数将士长眠于此,以天地为棺椁,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济送。魂魄自由来去于天地间,不受束缚。
十二月廿一。
吴起率主力部队先行返回禹王城复命,伤亡士兵留在阴晋城内,由军医照顾治疗。长鱼酒和云樗都受了不轻的伤,尤其是长鱼酒,便没有跟吴起回去,而是留在城里养伤。
天空中淅淅沥沥又飘起了小雪。云樗撩开营帐,手里拿了件冬衣。
“曲生,这几日好些了吗?我拿了些暖和的冬衣,你穿穿看。”
“多谢。”长鱼酒接过冬衣,“让你费心了,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三日前那场能量暴走,于他而言,不仅是种发泄,更是与过去的一次诀别。经过那么多事以后,他还是希望能够脱掉以往的负担,向前看。
“嘿!不烦不烦!”云樗摆摆手道,“半月后咱们就得启程了,我还担心你的伤哩……”
“长鱼先生,云先生,有人找你们!”
云樗探头问道:“谁啊?”
“二位来了就知道了。”
什么人?长鱼酒不觉皱起了眉头。这个节骨眼上,谁会找他们?
雪花纷飞,长鱼酒和云樗冒雪走在冷清的街道上,迎面而来的冰花打在脸上,化为雪水流下。
隐隐绰绰,楚楚动人,一道窈窕倩影立于风雪之中,长长的银发留到腰际,如瀑布般亮丽,岁月未曾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她看上去依旧年轻。清雅白裙飘飘如仙,露出两条白皙修长的玉腿。她的周身没有雪,雪一飘落,就被她蒸发了去。
路上行人纷纷转头,投来好奇而惊艳的目光。
“画镜夫人!”云樗立刻认了出来。
长鱼酒怔了一下,“画镜夫人……”
“看呆了?俱酒公子?”画镜夫人盈盈一笑,瞬息间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前,前辈。”云樗迟疑着向她打了个招呼。
“当真全是假的。”长鱼酒讥讽地勾了勾嘴角,“真的一点也没分辨出来呵。”
“那是自然。若你能辨得出来,心胜剑也称不上道家三绝了。”画镜夫人双臂环胸,一脸促狭。
“画镜夫人也就称不上画镜夫人了,不是吗?”长鱼酒回敬道。
“我?”画镜笑着摇了摇头,“天之骄女什么的,那都是后人乱起的称谓。区区扫地出门之人,何足挂齿?倒是你自己,你不觉得自己和常人有何不同之处吗?俱酒公子?”
“当然有啦!”云樗抢着嚷嚷道,“曲生这么厉害!智勇双全、文武兼备、长得不赖唔——”
长鱼酒一把捂住他的嘴。
“唔……”云樗睁大眼睛,满腹委屈。
“我不明白,还画镜前辈指点。”长鱼酒俯身道。
画镜夫人撩起水袖,露出一小截白皙如藕的手臂,手臂上赫然一道狰狞的疤痕。
“我已经很久没受过伤了。”画镜夫人望着空中风雪叹息道,“换言之,凭我的实力,已经鲜少有人能伤得了我了,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
长鱼酒敛眸不语。
“你的眼睛有两个瞳孔。重瞳子,重耳的后人。”
长鱼酒点头。
“人的眼睛本只有一个瞳孔,你知道双瞳孔对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画镜望着天空,神色飘忽。
长鱼酒没有接话。
她又接着道:“意味着矛盾。两个瞳孔会在眼球中争抢控制权,一个瞳孔会竭力杀死另一个,而不管哪个瞳孔死去,你的眼睛无疑都会痛苦。而你要学会的,则是如何去平衡二者的冲突,让二者达成和解,甚至让二者完美融合,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天人合一!”云樗道,“这可是道家至高之境啊!曲生可以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吗?”
“那就要看他如何把握这种平衡了。”画镜夫人笑得像只狐狸,意味深长。
“前辈似乎话里有话,晚辈愚钝,前辈以重瞳为喻,指的可是我体内的那道奇异能量?”长鱼酒困惑不解道,“这力量既能伤了前辈,想必威力不小,究竟该如何驾驭这种力量,还望前辈指条明路。”
“话里有话?我怎么没听出来……”云樗一脸茫然。
“究竟该如何驾驭这种力量,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就是要把握住矛盾间的平衡。彩笔描空,笔不落色,而空亦不受染;利刀割水,刀不损锷,而水亦不留痕。来去自如,便是轻松驾驭了。”
长鱼酒反复念叨着画镜的话,随即拱手道:“我似乎感觉有些清晰了,谢前辈指点。”
画镜微笑着点了点头:“有些话我无法明说,一是要你自己去体悟,二是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此番接下秦王的邀约,为的正是你。不过好在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你确实和我猜测得一模一样,咯咯!新的生命自血泊中诞生,新的战争即将开始,天下又要不太平了,是我唤醒了新生命,唤醒了新的战争,天下人若怨,就怨我画镜吧。”
“什么意思!”云樗急切地嚷嚷道,“你猜到什么了?天下为何不太平了?”
画镜神秘一笑,伸手接了一片雪花放在手里把玩,雪花竟未融化。
“我只能告诉你三个字:大、宗、师。”
云樗双眸陡然一凝。
“你师傅这趟遣你下山,不就是为了这三个字么?去问他呀,他想必是知道的。”
“师傅……大宗师……”云樗细细咀嚼着她的话,有瞬间的失神。
“对了,不说我都忘了。”画镜对着天空,忽然露出了自嘲的神色,“支离无竟呢?他还活着不?”她的语气略微有些生硬,丝毫不像是问候的口吻。
“师傅很好,前辈莫须挂念。”云樗拱手道。
“这样。”画镜嘟哝了一声,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媚笑。
“小弟弟,这趟下山好好历练一下。你有无限潜力,他日若得机缘,必能登堂入室、一窥天道,努力哦!”
“多谢前辈夸奖。”云樗摸了摸鼻子,脸有些微红。
“好了,该说的都说了,我也该走了。”画镜夫人盈盈一笑,魅然惑心,“此地一别,后会无期,告辞了。”她翩然转身,如蝴蝶般轻盈,踏入了茫茫风雪中。
“等等!”长鱼酒忙追上去,大声道,“前辈请留步!前辈设此造花幻境,想必是见过落瑛的吧!我听闻前辈曾是韩府的座上宾,韩落瑛现在究竟身在何处,能否告知晚辈?”
“告知?我想,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清冷如竹的语音从风雪的另一端传来,恍若隔世之音。长鱼酒低下头,神色飘忽渺然。
“那,前辈!”云樗对着风雪大叫道,“云樗冒昧,也想问前辈一个问题,十多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前辈何错之有,为何竟会被逐出师门?”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清冷的妙音逐渐远去,最终淹没在风雪中,仿佛一场遥远的大梦,而随着西河战争落幕,这场梦也终于行到了尽头。
长鱼酒和云樗两个人呆愣着站在雪里,许久未缓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