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颜色有很多种,却没有一种能够让他感到安宁。
长鱼酒蓦地睁开双眼,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深蓝色。他长舒了一口气,仍能感受到自己“怦怦”的剧烈心跳,却没有了方才梦中的惊怖。
深蓝有时候真的是一个很好的颜色,因为她的深沉宽广能够涵容一切情绪,不管此刻内心有多少不愉悦,当你看到深蓝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坠了进去。最起码,人在这一刻是安宁的。
幽深而神秘的天空望不到尽头,飘忽的云气在这块蓝色的幕布上飞快向后移动。若非是看见这浮云在动,长鱼酒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是在移动着的。或许是因为天空太过于广阔、鲲鹏太过于巨大,而他自身太过于渺小的缘故吧。
他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右臂处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剧痛。他“嘶”地倒抽一口凉气,努力把自己调整到一个舒服的位置。这一动,他才发现自己的双腿也不能动弹了。
长鱼酒登时一个激灵,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
“别动别动!你受伤了!”
长鱼酒蓦地转过头,与漂亮少年的目光不期而遇。白皙的肌肤下隐隐有光泽流动,黑色的睫毛浓密而纤长,双眸如水般清亮灵动。他乌黑的长发用一个小巧精致的温玉发冠拢起,从玉冠两边垂下的浅碧色流苏在额头上系了一个流花结,将额前的碎发梳到了一边。
云樗盘腿坐在离长鱼酒不远的地方,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束秋兰。秋兰微微地摆动着,在他的手上快活地跳起自然之舞。
在目光相触的那一刻,少年嘴角向上扬起,冲长鱼酒咧开一个明朗的笑容,白嫩的脸颊上浮现出两个圆咕隆咚的小酒窝。
在长鱼酒看来,少年就好像是草木幻化成的精灵,他由秋天的兰草化育而来,又悄然滋养着万千生物,赋予它们无限生机。
玉在山而草木润,渊有珠而崖不枯。不知怎么得,他就想起了这句话。大概这个少年真的就是一只小精灵吧,他打趣地想道。
他又回想起同少年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在屯留郊外,云樗用那一株烂漫桃花俘获了他,然后,他们一起寻到了传说中的鲲鹏,见证了它的南迁。再之后就是韩玘、神秘的灰衣人。他跟那灰衣人干了一架,不,确切地说应该是他被灰衣人打了一顿,再之后,他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长鱼酒向下摸去,入手处尽是粗糙,一棱一棱的倒很有层次,还有许多尖锐的刺状物,扎得他赶忙收了手。现在的他几乎可以确信,眼下他绝不是躺在光滑坚硬的大地,而更像是……
他竟是躺在了那只大得没边的怪物身上!
几秒后,长鱼酒镇定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那人封了一道符印在你身体里,瞧,就在你的右臂上。”云樗担忧地对他说道。。
长鱼酒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果不其然,在手臂内侧的一小块皮肤下赫然有个晶莹的光点,此时此刻,光点正隐隐泛出奇异的色彩,光怪陆离,恢诡谲怪。
“我虽自幼修习法术,可这顽固的符印我是怎么也没法把它弄出来,哎,拿它没办法。”云樗看上去十分沮丧,“糟糕的是这符印何时被催动仍是未知,会对你造成怎样的伤害也是未知。容我再观察一下,如果出现异常情况,我们再做进一步打算。”
“好。”长鱼酒点了点头,似乎也没有太紧张。
“现在我们去哪儿?”云樗问。
“不知道。”
“那你想去哪儿啊?”云樗又问。
“随便去哪儿。”只要离开这里就好。
“嗯……”云樗迟疑着道,“那就等你伤养好了再说吧。”
长鱼酒抬眼看着云樗,半晌问道:“是你救了我?”
“那当然,还能有谁啊!”云樗一副“你竟然瞧不起我”的表情。
“多谢了。”依旧是毫无波动的淡漠语气,云樗还真没从中听出多少感激之情,不过他当然也没指望这家伙会说出更深情的话来。
“没什么啦!嘿嘿!举手之劳!举手之劳!”他挠头道。
“那……你把我的腿捆住做什么?”
一束生机盎然的秋兰草正紧紧缠绕在长鱼酒双腿上,将他牢牢地固定在了鲲鹏脊背的一根羽毛上,无法动弹。
“哎呀呀……这个嘛……”云樗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我又没法一直在这里看着你,你又昏迷不醒,谁知道你会不会滚着滚着就滚下去了……”
他小声嘀咕道,“我可是一番好意啊……”
长鱼酒也没怎么在意,他修长的手指在腿上轻弹了几下,秋兰草立即缩了回去,缩回到了云樗的袖中去了。
“诶?你也会法术!”云樗微有些惊讶。
“会一些简单的。”长鱼酒答道。
这人好厉害,怎么好像什么都会呢!
云樗忽然有些羡慕长鱼酒。不管是什么方面都能懂一点,以至于不会在任一个领域陷入迷茫无知的状态。果然是技多不压身啊,遇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能找到对策。他不禁心下一阵感慨。
“你真厉害!”云樗心里想着,就直接说了出来,“不像我,那么笨,学了半天就只会些低端哄人的法术……”
长鱼酒闻言嘴角微勾了一下,“操控草木,你是道家人。”
被长鱼酒识破身份,云樗倒也没有太惊讶,因为在他看来,眼前这人似乎有无尽的洞察力和他难以想象的阅历,被他看破来历自然也只是早晚的事。
当今天下,大国混战,礼崩乐坏,九州倾乱,在这样的纷繁格局之下出现了百家争鸣的场景。大大小小的宗派林立,他们在标榜自己的思想学说的同时,也创立了与宗派思想一脉相承的武学体系。大体而言,“武”是一个宗派的立世基础,而“文”则扩大了宗派的影响力,使其思想主张得以通过书帛传承下去。唯有“文武兼备”,一个宗派才能长久地立于不败之地。
而当世诸多宗派中,又以儒家、法家、道家三家宗派为最,在江湖上三足鼎立各据一方。其特点总括之,就是“儒家求仁,法家重刑,道家归真。”
但事实上,每一个流派的思想都是多元而复杂的,绝不仅限于三言两语的概括。至于三大宗派的执掌者,也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顶尖高手,法力强大无边,面目神秘莫测,神龙见首不见尾,来无影去无踪。据传他们都已修炼到了各自体系中的最高境界,当世几乎无人能与其匹敌。
道法自然,道家人崇尚自然,以虚灵的胸襟来体会自然,自然的力量深深扎根于道家气韵中,使其所创招式也带上了活泼泼的草木气息。
“不错,我是道家人,我从姑射(ye)山而来。”云樗心想反正也被识破了,倒不如就直接自报家门得了。
在听见“姑射山”的一刻,长鱼酒的语气微微有些颤抖,“你也是晋国人吗?”
姑射山位于晋国境内,山顶常年烟云缭绕,恍若天上仙境一般,坊间都传说这山上有仙人居住,因而姑射山在晋国十分有名。但江湖中人都知晓,所谓仙人,实际上不过是盘踞山上的道家人。
言及自己的故国,长鱼酒眼中流露出了难以言说的悲痛。云樗怔怔地望着他,却怎么也读不懂他的眼神,如此深沉压抑,冷酷中又带有决绝。他突然很庆幸,自己没有在一出生就被烙上各种印记。
“我不知道,或许是吧。”云樗道,“自我记事起,就住在这姑射山上,跟从师父学修道修术了,我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呢。”
长鱼酒点了点头,便不再接话。他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哦,对了……”云樗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说了出来,“你刚才……好像流泪了,就是在你昏睡的时候。”
“哦?是吗。”长鱼酒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
“星霜屡变,人生几何。生老病死,不过是大梦一场。哎,我就是觉得吧,你大可不必太执着于过去的一些事情,也许你可以试着把它们放下。”云樗忽然变得严肃起来。
“你要我放下?”长鱼酒的语气就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云樗要他放下,他又如何能放得下!没了过去,没有了回忆中的屈辱与伤痕,那他也就不再是他自己了,甚至他根本就什么都不是了。
“呃……也不是啦,我就是希望你能够向前看,虽然你改变不了你的过去,但你可以让自己有个好的未来。”云樗道。
长鱼酒一挑眉,“好?什么才是好的?”
“算了,我问你一个问题。”云樗认真地说道,“假如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失忆了,但你的生活依旧井然有序,并未因失忆而混沌,在这种情况下你还会想去找回你的记忆吗?”
长鱼酒想也没想便反问道:“为什么不呢?上穷碧落,下饮黄泉,我也一定要找回记忆。”
云樗显然没料到长鱼酒竟会如此坚决,他原本准备好的说辞,现在一句也用不上了。
“这……为什么呀?”他不解地问道。
“于我而言,回忆远比未来更重要。”长鱼酒轻声喃喃道,“因为‘过去’它毕竟实实在在地发生了,是一个确定数,而茫茫前路却充满了未知,虚无缥缈,你又如何能够抓得住?”
过去的东西远比未来的更为逼真,难道不是吗?
“既然前路不可探寻,你又为何一味悲观回避呢?一切唯有你亲身经历过了,才有资格去评判它的好坏呀!”云樗偷瞟了长鱼酒一眼,而后自顾自说了下去。
“梦见饮酒作乐的人,醒来可能会遇到不如意的事情,进而哭泣;梦见伤心哭泣的人,醒后可能会有一场畅快的打猎。人在梦中,却不知道是在做梦,有时候梦中甚至还在做梦,直到醒了之后才知道是在刚才的一切都是梦。梦与现实,究竟又有多大距离呢?”
“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长鱼酒喃喃自语。
“骊姬是戎狄国君的女儿,晋国攻伐戎狄时俘获了她。晋国国君对她一见倾心,当即册封她为夫人。她当时哭得泪水浸透了衣襟,然而等她进宫当上了皇后,夜夜与国君同床共枕,绫罗绸缎、琼浆玉露,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这才后悔当初没必要那么伤心地哭泣了。老子曰: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我怎知未来发生的事情不会比现在更好呢?”
长鱼酒沉默了好一会儿,随即发出一声叹息:“原来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他看向云樗的目光一时变得复杂起来。
“嗯。大概是知道的吧。”云樗点点头,浅碧色的流苏在小脑瓜上飘动,“可我并不在乎你是谁,只希望你不要这么痛苦。”
长鱼酒闻言忽地转过头,深沉的眼眸定定凝视着云樗,看了足有五六秒。
云樗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他微微偏过头去,将自己的脸与长鱼酒的目光错开。
“喂!你……你看着我干什么?”他心虚地问道。
“也没什么。”长鱼酒勾唇一笑,“就是突然觉得你挺漂亮的。”
云樗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一张小脸霎时给气得通红,“再也不跟你说话了!混蛋!”
他背过身去,双腿抱膝盖将身子蜷缩起来,真的就不再理睬长鱼酒了。
长鱼酒也没有再开口。他眯着眼睛躺了下来,任由高空的大风吹乱他的头发,俨然一副逍遥惬意的模样。
云樗生了一阵子闷气,感觉有些乏了,便也躺了下来。两个年轻人就这样无声凝望着深蓝色的天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他们虽彼此不交谈,然而有些冰封的东西,似乎已经悄悄地在融化了。
(第一卷:《北溟有鱼》完。)